八几年，我兼任团支部工作，团委派我去集团总公司培训，做青年工作调研，目标是培养基层宣传骨干。
上午听大课，下午分组讨论，查阅资料。二十天后定向到公司旗下所属单位采访劳动模范，撰写他们的先进事迹，再回到公司汇报调研成果。
我去了一个有几千人规模的国企采访。党委书记很重视，亲自介绍生产、政治经济发展及先进模范人物等情况。然后，派宣传部一个小姑娘陪同我们到车间班组。中午又亲自去现场把我们请到职工食堂享受招待餐。这让我很难为情，按规定我们是自备午餐。
都说吃人家的嘴短，又不好拒绝。我担心采访结束，万一哪一句瞎说了实话，枉费了人家一片热情，我就意思意思，吃那么一丁点，也少一点良心自责，或有回旋余地。
通常劳模是硬骨头拼命干出来的，具有鲜明特征。我最后采访的人物是已经十几年的老劳模，每年作为市、自治区代表，到京开代表会的人物。
厂部资料介绍，某年某年，车间在他的带领下，掀起了技术革新高潮，出色做好本职工作以外修旧利废，技术革新，改造设备，每年为国家节约千万元。
他鸡叫到厂，狗睡回家。让我吃惊的是他10年来竟然没什么进步，还和过去一样好。
“你好！”他勉强地和我握了一下手。“我活很多，很多零件要拆解修理，送到仓库。”
我说没事，我是钳工，我跟你一边干活一边聊。于是我和他要了一副手套，何况我是有准备的，穿着工作服，这样近距离观察有助于了解他的英雄事迹。他带个徒弟，从车间背面通道出去，一个大院永远堆满待修的各种废旧阀门，从全厂各个角落收回来的，还有电缆、备件、电动工具。
事先我采访过他们车间的工人，说人家早年确实付出了辛苦，干出来了。现在大家都一样干活，你想啊，一个人的体力怎么能干出两个人的活？好在是每年公司带帽下的指标。我说，先锋模范并不是干了多少，而是在他的带领下，让更多的人向他看齐，这就是榜样的力量。他们说，设备每年都不断更新换代，替换下来的备件，很多已经淘汰了，能用的很少，他日复一日地修，修完了堆在库房，装满了再送废钢厂，当废旧钢铁回炉。
我和他一起拆卸备件，他慢慢减少了心里设防。他也很诚实，“事实上我已经很久不在车间干活了”。他没有多少文化，感觉他内心是焦虑的，戴久了劳模荣誉的面具，就会刻意小心地藏起自己，扮演着人们所期望的角色。他指着桌子一摞一摞的有关他的先进事迹发行本，你自己看吧。
我随手翻一翻，年年相似，歌颂者赞美的词都差不多。
“你随便怎么写吧。”他说。这可能是对所有年复一年的来访者机械式的回答。可我的任务是搜集今年的先进模范事迹，而且还要妙笔生花地描绘出来，登在报纸上，呈现在大众面前啊。
经过几轮交谈发现，他用心底的慌张，极力掩饰自己。那些荣誉无法陪伴日常，一个勤劳肯干的工人，被时代刻意打造出来的英雄，被束之高阁，被万人敬仰，是怎样一种感觉？心里悄无声息地潜伏着悲哀，很多时候它像一只安静的野兽，轻轻地盘踞在那里，旧的虚荣死去的时候，新的虚荣迅速成长起来。
厂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先进个人的指标谁都不能撼动，他的事迹今年抄去年，去年抄前年，如此循环。因为他是出席省代会的人民代表。谁动了这块铁板都必须有交代，谁会没事找麻烦？
这就是那个年代所赋予的观念。
我知道我完了！我准备了一筐激扬奋发的词汇，套现在一个英雄的方程式里已经不行了，一说假话心就跳，说真话又有何脸面去面对厂领导的款待，公司培训老师的的嘱托？关键是我吃了人家的几块红烧肉，就像红铁块沉甸甸开始发热。情急之下，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决定出卖朋友。我们一行三人，我不住地夸另两个才华横溢，男的长得又帅，女的大眼睛水灵灵的。心想你们吃的多，你们写吧。
培训接近尾声，我佯装单位有急事，打道回府，悄默声地和谁都没说。
翌年，年终。我办公桌的新报纸上赫然又印上某某光荣地出席自治区劳模大会，并受到表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