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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欢如梦

我是1998年上北京大学的。不过这个时间显然没有任何意义,它没有带给我与任何一个年代的大学生相比而有的特点。1998年以来的四年,我就像任何一个面目模糊的大学生一样,糊里糊涂地从大一混到了大四,中间自然也免不了自作聪明地学点什么,痛快淋漓地骂骂人和事,但这一切我都不怎么记得了,便连当年那些最真切的爱与恨、真正感动过我的人和事,也如梦幻一般,不复鲜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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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时我在北京一个农村里整整蹲了一年的点,这让我现在想来都还有些气恼。我可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乡巴佬,早就在江西的田头地里摸爬滚打了漫长的十几年,从春到夏再到秋再到冬,从庄稼农事到鸡鸭猪狗再到番薯芋脑再到瓜果鱼蟹,从爆竹香烛到镰刀锅铲再到锄头尿桶再到油盐柴火,从家长里短到百家邻舍再到村长书记再到小学校民办老师,早就见识了一大把,到北京来地地道道是要进城镀金见世面好衣锦荣归的,没料到又到农村的广阔天地来了,虽然看着眼前的一切都熟悉不过,但终究很不是味道。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有些力量是不可抗的,只好顺生。我不是来读书的吗?那好,村子里刚好有一家有成千甚至上万册书的大图书馆,我就一头扎进图书馆乱翻书去了,翻什么?翻金庸的武侠小说,大家都翻,我也一定要把它们翻烂。
金庸小说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主角。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一大群被剥夺了刚失去的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的北京大学新收留的难民便在图书馆、小书店和盗版书摊里用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怀旧精神围捕金庸小说。那村子里的图书馆虽然大约有《书剑恩仇录》、《倚天屠龙记》、《神雕侠侣》、《笑傲江湖》等乱七八糟的十几二十册,但是它们总居无定所,或者被几个无聊的学生借去了,或者在图书馆里却被几个更无聊的学生杂插在一堆哲学书或者自然科学书中间,总之它们不可能整齐地码在书架上。在无数个寂寞的夜晚,图书馆里的灯光有些过分明亮然而却还是无法将书架深处照亮的那些夜晚,温度常常在零下面徘徊,我用三件厚薄不一的衣服裹紧瘦小的躯干,像家鼠一样在书架与书架之间穿梭,瞪着厚厚的镜片后的双眼,费了与古籍整理专家校勘古籍时一般大的力气来爬梳可能埋伏在成千上万册书中的金庸小说。然而常常毫无所得,只好将沮丧的目光投注在一册《马语者》里潦草的几段火辣辣的描写上,或者更退而求其次,捧起孔萨利克的《裘衣丽人》和《花花公子》来。有时为了惩罚自己,我将那个爱尔兰穷鬼的《尤利西斯》砸在自己膝盖上,然后找块不碍人的地板坐下,就着幽暗的灯光在角落里品位那些让它成为禁书的段落。在最穷极无聊的时刻,我发现了毕修勺译的左拉,几大本端端正正地站在书架中间,竟有些道貌岸然的气概,可是当我吹掉灰尘、翻开《娜娜》,一片温暖而暧昧的绿地就在我眼前铺展开来,我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成就感。多年以后,当我和一些搞文学的研究生朋友谈起毕译左拉时仍有一种神气的优势,于是我心怀感恩。不过,像任何一个百无聊赖的大学生一样,我依然费尽心思在图书馆任何一个可能的位置搜捕《神雕侠侣》。那个断了胳膊时大声呼喊姑姑的美少年我读小学二年级连雕字都念不出来时就认识了,此后我一直对他充满难以遏制的好奇心。这件让我现在想起来都为自己骄傲不已的往事驱使我在图书馆像老鼠一样谨慎而小心地猎食。遗憾的是我好像根本就没办法碰见那几册书,直到后来揣着兜里可怜的几张带着体温的人民币出入一家狭小低暗的地下室里的租书店时才勉强将《神雕侠侣》狼吞虎咽般嚼完;然而那已经是大一完后的那个暑假了。
在我倍感寂寞的那些时光里,整个村子是那么地热闹,就连怀旧的人潮也显得过分汹涌。谈金庸小说人物的文章在学校的小报《声屏周报》里大受欢迎,面孔上绷着“学术”和“严肃”两个词的学术专著,也有谈金庸小说的,而且居然是大名鼎鼎的严家炎先生在谈,有一本叫什么《金庸小说论稿》,署名严家炎的,就在小书店里热卖,三五成群的金庸迷嘴里就开始在蹦出令狐冲杨过王语嫣小龙女侠之大者外还蹦出几个严家炎先生怎么评价陈墨有什么看法来。小录象厅放李连杰主演的《笑傲江湖》和周星驰主演的《鹿鼎记》,安静得连一只苍蝇飞动的声音都有些惊人的校园里处处嘈杂着大学生腔调不齐的“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假使他们不唱这个歌,也许嘴里早像李逵一样淡出个鸟来了。就是在这股糜烂而又癫狂的风潮里,我完全失去自己的目标,在大一刚过去的那个暑假,用自己百无聊赖呆在学校找不到零工为借口,经常出入一家租书店,化两块钱一本看三天的代价看完了金庸的全部小说,将口袋里仅有的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彻底排在了租书店老板那张虽常擦但犹污迹斑斑的桌子上。
在大一那些无法拥有一本金庸小说的日子里,我像一匹满怀狐疑的独狼,两眼闪烁着幽幽的绿光,跟踪每一群大学生的下一次怀旧。我厌恶自己如此缺乏立场,只知随大流,但我不能不闪电跟进任何一次怀旧的潮动。当一群文学青年或者曾经的文学青年出于五四的无穷怀念和想象,不停地用各种莫名其妙的方式描绘一个又一个五四给我看时,我也激动得手舞足蹈起来。在他们的想象里,五四可以让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拥有永葆青春的爱情,可以让任何一个人做出开天辟地的事业,可以让任何一个人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可以让任何一个人在书屋里忧郁地度步,想象自己是一个遗世独立的零余人,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时代啊!于是有人大谈鲁迅,有人阔论胡适,有人怀念蔡元培的北大,有人憧憬五四青年游街呐喊的姿态,有人开始勇猛地写诗,有人决定从此献身国学。这一切像神迹般显现在那个村子里,我因此如得神启般疯狂读诗,将五四那些诗人的诗挨个扫过去还不够,竟虎虎有生气地死摁住钢笔划过一张张有格没格的纸,写下上千行挤满各种意义的句子,真是够神经病的!不错,怀旧确实是一种病。
当一群人用忧郁的眼神和怀疑的姿态观察眼前发生的一切,嘴里总是冷不丁地蹦出几句不满的话来的时候,我似乎也变得乖僻了不少,经常用一种无可如何的想象来击毁一切神圣的、理想的、正义的光环,努力地将自己的精力挥发在酒精、扑克牌和好像是五毛钱一包的瓜子上,用彻夜的大话、鬼话、荤话将身体内留存的最后一丝热气挤走。寂寞了,无聊了,像一片肮脏的草纸一样在无边的校园里飘得太久了,承受了不少嘲讽和崇拜,就开始寻找一些最为人忽视的东西,然后一遍一遍地咂摸,一种趣味,一种品位,一种超然,就由此而来。
大二就由此而来。我展转在一些常人不去的角落,探究一些无人关心的问题,让时间记住它们,又让时间遗忘它们,但最后我还是被怀旧俘虏了。我像是鲁迅笔下的那只苍蝇,嗡嗡嘤嘤噪人耳目地飞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圈,还是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而且是一样地浑浑噩噩,一样地无所适从。我像所有大学生一样津津有味地追寻燕园每一个僻静的地方所可能羁留的风云往事,高声张扬自己的发现,在那常常渺无人踪的朗润园静坐低回,在那大桶泔水往客人堆中拉的三角地餐厅狂吃乱叫,在未名湖心小岛上一张石桌旁畅谈人生畅谈无奈,——无奈也能畅谈,大约只是那个时候那个年纪才能有的事情了。——在逼仄拥挤或似火炉或偶尔也似冰窖的寝室议论风生,声明自己最看不起某位老师,最讨厌哪个名人,最觉得谁是恶心人物。在这个时刻,电脑和网络像北大无所不在的蟑螂一样爬到我们每个人身旁,并且伸出它们温柔如水的触角,热情地拥抱我们,用和女生一般的如花笑靥蛊惑我们,使我们觉得世界之大竟大不过一台电脑。
一张网络网罗了所有年轻的灵魂。只有几个特立独行者依然坚持在自己的阵地上,而我们,一群漂泊无依的饿鬼,一天一天过去了,却依然趴在电脑前,等待着网络将下一道快餐送来。在某个年代,一个大官也需要费神才能看到一部《金瓶梅》的洁本,现在洁本已经漫天飞舞,没什么希奇了,但要看被钦定为有毒而且非浅的全本、足本或者绣像本,则还是很难,或者竟不可能,但网络将它送到了每一个渴求者的眼前,而且配了一整套相关的服务,那个有名的手抄本《少女的心》在菜单里,顺下来是《肉蒲团》、《痴婆子传》、《灯草和尚》、《僧尼孽海》、《如意郎君传》、《美妇人》、《情史》、《笑林广记》……一大批听闻过的、闻所未闻的好玩的滥俗的甚至变态的书,都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次被阅读。“收成是不错的,但是做工的人太少了。”在这个网络时代里,我们看不见做工的人,我们似乎也不需要做工的人。在某个逃课的下午,我端坐在电脑前,如同安禅静坐的老僧,如饥似渴地阅读屏幕上的《肉蒲团》或者当代一个台湾或者日本写手写的性幻想小说,这时候,我将宿舍门锁上了,将随身听关上了,将窗帘拉上了,静静地静静地咀嚼着每一个字眼,直到被室友开门的声音惊醒,才从枯禅中挣脱出来,揉着昏红的眼睛看室友手中饭盆,啊,该吃饭了,一阵难得的饥饿感传达到神经中枢,于是才稍稍有些不情愿地关掉刚才阅读的那一屏文字,去食堂,然后去图书馆。多个这样的下午以后,我终于厌倦,这种厌倦跟负罪感无关,是一种彻底的厌倦,厌倦于一本黄色的小说的滥俗、无聊和粗鄙不堪。这样的过程也在看一部又一部黄片时重演,以至于几年后跟人说起我读黄书看黄片的经历时不得不大发沧桑之叹,没意思,无聊得很!或者故作正经地说,也许可以照社会学的意思从中研究性和权力的关系,也许可以像个哲学家一样,指论生存的无聊与无奈。外国人拍过一个电影,中文翻译作什么《黄色片之夜》的,我后来看过,或许也可以帮忙我回答问题。
也许正是在这样的虚无或者空虚无聊中,我们试图通过任何一次怀旧来赢得一点意义,为自己增加一点重量,使自己能够停靠在地球向天空伸出的某个触角上,安心地、不徒劳一生地思念、怀恋、想象和思考、批评、总结一切的人和事。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当我成功地饱览黄书黄片之后,我带着一种决绝的厌倦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去飞宇网吧蹭免费上网的机会时,用软盘下载的东西是一些《道德经》、《古诗十九首》、《李白全集》、《杜甫诗集》、《聊斋》、《偶像的黄昏》、《悲剧的诞生》、《野草》、《飞鸟集》、《北岛诗集》之类充满五四或者八十年代初中期意思的东西。除了对过去的崇拜和怀念,我不能从这个书目中找出任何别的更重要的趣味。当我回到宿舍检查自己的劳动果实时发现里边有许多附送产品即黄色小说,我颇有些郁闷。后来,报纸上传来消息,飞宇网吧被禁,原因是它成了罪恶渊薮,即黄源。性和权力又一次相关,我无话可说。
这一年我依然写诗,只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诗行不像大一那样充满对现实的不满对未来的神往对自己的骄傲,过去的影子像柳絮杨絮飘满整个校园塞住每一个行人的鼻子那样吞没了所有的语词和句子,一种幽怨的调子仿佛是一支笙或一支萧所吹奏出来的呜咽,低回不已。我经常翻阅卞之琳的《鱼目集》,用的一种策略,即是所谓的细读,其实也即是古老的塾师所教的用摇头晃脑来示范的“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和小学语文老师叫的朗读和大声背诵而已。北大的真正的诗人,对于卞之琳之流,大约早不放在床头日夜供奉了,在他们想象的秩序里,也许是一条欧阳江河,也许是一脉西川,也许是一座金斯堡,也许是一地戈麦,也许是一把骆一禾,也许是一指食指,也许是一个海子,他们周游宇宙、天空和世界,周游自己身体和自己情人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熟知每一棵寒毛。而我只是一个怀旧者,因为无聊却偏偏选择了分行糟蹋汉字的方式来发泄自己心中的积郁。“未名湖是个海洋,诗人都藏在水底。”那水底的诗人,也许正有许多和我并没有什么区别,是患了怀旧病的无聊之人;也许和我不同的只是,我让人知道了我是一个写诗的人,让人知道了我是一个文学青年,而那些诗人们,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自己是诗人,因为他们的诗都写在日记里,他们的诗生存在暗无天日的世界里。
在这种纯文学的自恋里,我由衷地感到一种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沉甸甸和一种四顾无人的寂寞,我不是一个伟大的爱书者,能够在书中看见故人,于是终日晤对,意兴盎然,觉得生活充满阳光充满爱,我只有一头扎进另一种怀旧的传统里,享受和大家一样的快乐,并因此优哉游哉,聊以应付无聊的自己。我并不喜欢《未名湖是个海洋》,我喜欢另外一些校园民谣,比如老狼用沙哑的嗓音哼出来的《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比如小柯的《冬季校园》……太多了,我不想开列一个名单;我的朋友,有的喜欢《那天》,有的喜欢丁薇或者筠子,两个古怪的歌手……我最喜欢《红色天空》,无数个下午,当我懒懒地躺在床上,懒懒地看着窗外阳光一缕一缕从高大杨树、柏树和四层或者五层的宿舍楼顶上慢慢地越来越无力地摔下来,心不在焉地听晚风吹过枝叶和塑料袋废纸片的声音,有意无意地听到宿舍外走廊上乒乒乓乓的踢足球声拍篮球声时,常常就是郁冬低沉浑厚中透露出伤感的嗓音从随身听里传出,漫无边际地悠悠唱道:“黄昏时看到的朦胧的红色的天空,让一切不回家的人们如此地激动。红色的阳光照着人们走来走去,远处传来模模糊糊的歌……”在听了无数遍民谣之后依然将一盒校园民谣的带子塞进随身听时,我不无伤感地问我的室友,为什么我们是如此地喜欢听这些歌?
这个问题虽然可以很轻松地给出答案,但我们不需要答案,因为我们很快就爱上了别的歌。怀旧其实也不过是流行的一副面纱而已,当时间流过,我和我的室友就整天哼着那个拄着双拐在台上狂歌的郑智化的《游戏人间》,穿过从食堂到宿舍之间的草坪和树林,仿佛真是在游戏人间了。其实,在那些乱哼流行歌曲的日子里,更能代表我们的似乎是郑智化的另一首歌《表情》,跟失恋无关,我们心仪的只是那种调皮的姿态。
我的大三是轻松悠闲的,我看大家似乎口耳交传的翁美玲版的射雕、发哥演的小马哥和星星演的大话西游,听罗大佑和蔡琴,我用僵硬的手指拨弄一把朋友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破吉他,连和弦都没学会,就只会用简单的“多泪迷”弹一弹李叔同的“长亭外,古道边”或者胡适的“我从山中来,带来兰花草”。在那些疯狂而懒散的季节里,似乎每一个宿舍都发出“靖哥哥”的声音,很多男生都指头间夹着一根烟,任它慢慢燃烧,变成一截长长的烟灰,大家都说“我靠”都说“I服了U”,都学唐僧,都说“曾经有一份真正的感情放在我的面前”,一个BBS甚至就命名为“大话西游”,一个FTP甚至就叫ZIXIA,很多很多人都唱《童年》唱《你的样子》唱《恋曲》唱《海上花》。后来,舒缓低沉的蔡琴回旋在整个校园:“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那感觉如此美丽。”怀旧似乎成了大家的宿命。不过那些整天忙于做出国的准备、今天GRE明天TOEFL的人,他们被我戏称为“寄托的一代”,似乎和这种宿命无关。他们的宿命也许跟香榭丽舍、康桥或者好莱坞紧密相连,我羡慕他们,甚至崇拜他们,但我不愿学他们,因为我学不来,我一向乐意拾人牙慧,但他们的牙慧重如泰山,我拾不起来,泰山还压着我,使我喘不过气来。我因此愿意端着一盆饭坐在电脑前,一集一集地看郭靖和黄蓉的故事,看瑛姑和周伯通的故事;我因此愿意喜欢小马哥,他疯狂,他血性,他是个男人,他嘴里总是咬着牙签,他指头的烟总是燃烧成长长一截烟灰,他的双枪总有射不完的子弹,他最后总面临乱枪扫射的局面;我因此看周星星,看《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学周星星的怪笑,我耍无喱头,我绕着舌头念“镇东单镇西单告你甭管东单西单我们公安局全镇”。其实,这一切混在一起很不象话,郭靖黄蓉瑛姑周伯通他们的故事是那么地慢悠悠那么地哀怨缠绵,小马哥的故事是那么地张扬跋扈那么地风驰电掣容不下一点吃饭或者磕瓜子的时间,周星星是那么地庸俗无聊那么地学后现代式的煽情,而夏雨和宁静演的顶多不过是军队大院里几个无聊的小毛头的兵痞情结,我居然都喜欢看,也许是因为无聊,也许是因为它们都曾经是某个年代的流行色。多年以后,当和一些台湾香港的朋友谈起周星星发哥成龙之流时,说我当年是如何不舍昼夜地看他们的片子时,他们很不客气地说,在我迷恋着那些东西的时候,他们认为那些东西早就是老皇历明日黄花过气明星了。
我很慎重地提起蔡琴和邓丽君,她们的忧郁她们的萎靡。一个老头说,你们知道八十年代那个夜间部长吗?她是邓丽君,他说那时候的中国大陆白天是邓小平的晚上是邓丽君的,问我们知道不?我当然知道,关于邓丽君,不是有一部《何日君再来》还有一部《甜蜜蜜》么?我爱《雪中莲》,我还唱,可惜我是个男人。蔡琴,后来我知道她在《地下情》里演一个寂寞的酒吧歌手,一个很艳异的老女人,其实也不是太老,30多而已,然而没有男朋友,所以她将她演绎成一个寂寞得要命的女人,因此让人觉得很老很老,真的。然而她唱的歌当真是更老,是某个百年老弄堂里翻出来的什物,往阳光下一抖,灰尘像鸟雀般腾空而起,一些碎屑纷纷落下,一种陈旧的气味慢慢地随着灰尘和碎屑漫漶开来,让每一个怀旧病患者无不心醉。我想我就是因为这些才喜欢蔡琴;但是,我必须承认我不懂她,她是一个女人,仅此而已。可是另外一些和我一样年轻的孩子,他们正在谈论的却是孙燕姿周杰伦羽泉王菲……那么罗大佑呢?我知道那时候很多人都喜欢他,喜欢这个嗓子和破锣没什么区别的歌手,喜欢他的《恋曲1980》他的《原乡四韵》他的《滚滚红尘》,并且模仿他的破嗓子在校园里唱来唱去,我就是这样的角色,孤芳自赏,天天哼“为只为那尘世转变的面孔后的翻云覆雨手”,这是低沉浑厚的部分,天天哼“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这是撕破了声带跟公鸭子较劲然后又坠落下来的部分。在每一首歌背后都有一份无言的落寞。
在落寞中,我将自己整个躯体软软地靠在著名的北京大学图书馆里往往从无人迹的五楼一个分馆的一张崭新的桌子上,看窗外的雨丝风片,看手中的竖排本《绝代双骄》或者娄子匡编的《国立北京大学中国民俗学会民俗丛书》,有的是一字不拉看完了,有的则永远是寻章摘句不熟悉的比熟悉的多。在另外一个角落,有几本哲学书的地方,随意地翻一点老庄佛道,幻想任性自然搜罗佛典禅心,读一点克尔凯郭尔尼采,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抛入虚无和荒谬的深渊,于是困顿、重感冒、印堂带彩、两颊绯红,转而寻求文人开出的药方,比如加缪的《局外人》比如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比如……不说了,我已经忘了。我在图书馆读书休息写东西做白日梦,略一抬额,通红的眼睛瞟过跟自己打招呼的人,不知所以地点一点头又继续趴回桌面,我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疲倦和恐惧,我想象每一本书都是一座或新或旧的坟,整个图书馆就像一个乱葬岗,我,还有另外许许多多的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的人就是带了几页纸和一杆笔来盗坟掘墓的贼,精明的人身材很排地来红光满面地去,像孟子笔下的那个齐人,更精明的人则不止于独善其身,还满载而去到市场上大做买卖,只有我,似乎是多年困居室内的肺痨鬼,脸色苍白,神情委琐,穿了几件衣服走出图书馆,虚飘飘地,总是要先用手遮挡暴射而来的亮光。
于是我不读书,我不写字,我将全副精力用在键盘的敲动上,在未名BBS的水中寻找安慰,用各种文体回忆自己的童年生涯,写过去遇合的人与事,用伤感的笔调,用冷酷的嘲讽的笔调,用老气横秋的口气,用装痴卖傻的姿态,用百无聊赖的时间。当一个清华大学本科生跟我聊天时,我跟他说我十年前七十岁时的事情;当一个天津大学研究生一口咬定我是女生时,我不无刻薄地说自己是公的;当一个北京大学研究生认为我已经喜欢上他并对我强调男的跟男的也有感觉时,我十指瘫在键盘上,仿佛多年没有用手,之后又生龙活虎地与另外一个网友海阔天空地乱弹新诗。我用十首新诗重写我的童年痛苦,用七篇小说重写我的童年幸福,用九首七律重写我想象中的初恋,用无数篇散文重写我的童年感悟和感恩,我撕心裂肺也不惜将自己过去一切经历咀嚼得变味之后像吹气球那样越吹越大,然后爆破在空中。
当一切吹破、所有的文字也化为乌有,当网友也见光死之后,我才重新发现和室友一起逛书市书店旧书摊或许是最有意思的事。北京大学似乎汇聚了比苍蝇还多的有嗜古之癖的人,他们像秃鹫扑向荒野的尸体一样扑向任何一个他们所可能知道的有旧书出售的地方。是守成么?或者仅仅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念旧怀旧?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在那些日记失去价值的岁月,我像经过特殊训练的猎狗,专门挑每一个地方的便宜出售的旧版书。余秋雨余杰我是不买的,也几乎从来不说起他们,我买宋朝的那个反江西人的老头的《类篇》,我买那种颇有些线装书意思的《古文观止》影印本,我买《老漫画》,我买那讲中国连环画史的《中国画语》,我买50年代翻译的苏联小说,没人关心它们,我觉得很可怕,它们会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但是我后悔买了那个德国佬黑格尔的《美学》,我认为那是一本烂书……我买了很不少书,但是我不看,而且后来还将它们几乎都或送或卖掉了。
看书有什么意思呢?尤其是到了大四那样一个连白痴都在回首往事的时段,看书的也不过是翻一翻类似王安忆《长恨歌》那样一本怀念旧上海的小说之类的书。大家都在小破餐厅里酗酒在走廊里打牌抽烟,像疯子一样啊啊大叫。在这野性、饱含惊悚和肉欲的喊叫背后是温婉抒情的歌曲《海上花》;是抑郁变态而低调的作家张爱玲;是张爱玲小说中一个个工于心计的善良或者本善良的女人;是黎明、吴倩莲主演的《半生缘》,多年以后蓦然回首再也无法获得爱情;是梁朝伟、张曼玉主演的《花样年华》,在时光和目光交错穿插之间,一段感情被雨浇湿,令人觉得头发就要灰白、脱落。在作家们和演员们一丝不苟翻弄出来的陈年旧事里,一群大学生似乎都体验到了一种言不由衷的快乐或者痛感。
我们自己也一丝不苟地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翻出来见阳光,将本来寂寞而无聊的昌平园通过回忆打扮得如同田园诗般美丽,仿佛曾经的时光就是要比现在比将来更值得留恋。我和我的朋友抱着一种“常回家看看”的心情多次去昌平园,那里虽然寂寞如旧,但已经没有从前那份阴郁中的安祥,一切跟鬼有关的故事也已经无从说起了。我们醉心于重写彼此的认识史,从前我们是这样这样,从前我们是那样那样,从前谁谁谁又是怎样怎样的,话题一开就没完没了,尤其是放到毕业前夕的酒桌上,话说开了,眼泪也就流下来了,是一种伤心也是一种幸福。旧时光,旧时光,快乐的旧时光。然而我并不愿意让自己过于煽情,虽也经常和一个或者几个朋友在三角地在好明天在广缘喝酒,一边喝一边就海阔天空地聊开了,聊着聊着,朋友就伤感起来,似乎天阔地迥,以后也就永无相见之期,就开始要我以后一定要怎样怎样,交代后事一般,这时我便觉得朋友有些滑稽,关于未来我是从来不知道的,人生的遇合本来也是时间老人一时的疏忽,对于它,我既不能刻骨铭心,当然也决不玩世不恭,仅仅是正襟危坐地看着,或者面带微笑地看着。后来,朋友果然天南地北各分飞,各有各的锦绣前程和穷途末路,各有各的回忆和怀恋,但终于是电子邮件越来越少,电话和短信也越来越少。古书里的话说,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那些曾经一起怀旧的朋友,曾经一起伤感和激动的朋友,让我们就此互相遗忘,似乎也不算是互相对不起朋友吧。
大四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忙乱和骚动的,在忙乱和骚动中,心中往往积郁了过多的痛苦,嘴边往往隐藏了过多的呻吟。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我们成天开玩笑,我们成天看肥皂剧,我们成天玩牌,我们成天出去打篮球,我们成天出去打乒乓球,我们成天喝酒,我们成天出去游山玩水,但我们能成天这么做吗?找工作的正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某个大型招聘会或者人才交流市场上横冲直撞,等待着某位善人将他(她)收留,准备出国留学的正在学章鱼的本事以获得任何一个奖学金的机会,考研的最惨,辛辛苦苦准备考研,考完了还是一样要去找工作,哪里能闲人学道呢?考完研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像陀螺一样直奔石家庄,我的同学陪我,不过他是回家,我是孤军深入一个出版社,先笔试,后面试,然后像夹着尾巴的狗一样当天就回到学校,孤独,然而也只是孤独而已。后来,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去参加了好几场大大小小的招聘会,看着现场像蚂蚁一样涌动的人群我不得不怀疑自己能够被任何一家雇主相中,而我更不得不面对的是,四年,四年给予一个大学生的就是到人潮汹涌的招聘会经受一次又一次所谓的考验。我投出过多份简历,然而不是石沉大海就是当场被拒绝,被拒绝的理由各种各样,最奇怪的莫过于——“因为你是北大的!”,当年的荣耀一下子成了负累。那种痛苦和难受是无法诉说的,我们只有拣起自己可怜的爱好,到球场上疯狂地奔跑、跳跃和喊叫,我们只有到一些破旧的小酒馆里,大口大口地喝苦涩的燕京啤酒,我们只有聚在一起玩牌联机玩最流行的一款游戏。
痛苦,疯狂,然后是伤感,一种真切而刻骨的伤感,一种“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伤感。“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任何时候都可以超脱,然而当离别的时光真正来临时,一切悲欢恩怨都沉重如山,你无法提起,你无法不哭泣,许多人顷刻之间都变成性情中人,只是剩下我,像一具空壳,陈列在感情的华宴的旁边,默默地,无动于衷地,不投入自己的哪怕一丁点的感情。但是,我并非无情,我也并不超脱,仅仅是另有一种大限感召着我使我无言,当然,更没有眼泪,更没有回忆。
用最后几个月甚至半个月甚至几天的时间,我们重新度过整个大学时光,曾经喜欢的书我们小心地放在行囊的一角,曾经喜欢过的地方我们不止一次地旧地重游,曾经喜欢看的影片我们刻成了盘,曾经喜欢过的一切我们都要尽一切可能留一个备份。我们依然是在不顾一切地怀旧,但我们不再怀念别人怀念过的,我们怀念的是我们过去的自己,我们也不是因为无聊因为寂寞,我们是因为就要失去眼前的一切。一种不可复得的悲哀仿佛湖心的水晕,一圈一圈慢慢扩大,终于将这个湖面占据,湖面上依恋着盘桓着永远不肯散去的,正是那哀伤的怀旧之雾。温柔的男人周华健唱开了:“有没有哪么一首歌,会让你轻轻跟着和,随着我们生命起伏,一起唱的主题歌?”
然而我的主题歌是“遗忘”,我并非要像我曾经喜欢过的《星语心愿》里的女主角那样“我要控制我自己”,我只是必须选择遗忘,一串散落的珍珠我不愿意再去串起,一句说出去的谎话我不愿意再去解释,一盆泼出去的水我也无法收回。“说着笑着,心都乱了,有一些时光,是回不来了。”抑郁的张宇嗓子嘶哑,老天爷流泪的时候,他常常这样在我耳边唱着。不用遗忘,根本用不上遗忘,面对往事,我已经战战兢兢,不敢认认真真地写出来。
旧欢如梦。而关于爱情,我只能写“关于爱情”四字而已。

关于作者: 小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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