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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谷底看清自己

天底下没有一条河流是直的,淙淙溪流经过九曲十八弯,汇聚了八方水源方才成就大江大河的波澜壮阔;天底下也没有一条路是笔直的,只有上坡下洼、曲折盘旋,方有数不尽的风景映入眼帘。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大师兄猴哥去西天取本经书,尚且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何况我们来人世间谋生亦谋爱,哪一个不是千疮百孔方才成其事。

磨难与受挫,伤害与重生,原本就是人生旅途中的必修课。我们每承受一次挫折,经历一番磨难,都是人生一次凤凰涅槃。时间顺流而下,生活逆水行舟。生命的谷底看清自己,彻底的绝望往往磨砺出最锐不可当的勇气。

本文共5800字,阅读大约需要11分钟。

01

近几天,我在翻看十几年前写的一部长篇纪实小说手稿本,虽称作小说,其“尾声”却是人生一段真实惨烈的经历,转录如下:

救护车凄惨的叫着冲进医院,范自法院长与一群医生早守候在急救室门前。抬上救护台的江善渔浑身乌紫,身体扭曲,口吐白沫,不醒人事。“快,灌药!”“灌药,快!”范院长指挥抢救,旁边的金学永记者泪水直掉。
江善渔的牙齿咬得紧紧的,医生撬开了,将药水如瀑布般的灌进去。他极度痛苦的扭曲身子,双手胡乱拔嘴里管子。五六个人一起按牢他的双手,医生又往他嘴里插管子……
他的灵魂出窍,仿佛觉得地狱门前有座弯弯的小石桥,坠入地狱的他在奈何桥前惨遭各种酷刑。一根烧得通红的铁柱子在他眼里幻想成他喜爱的人,冲过去抱住,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嘴巴又被一根不断线的瀑布激流灌入嘴里,连同躯体一同坠入黑洞洞的深渊……一群施刑的丑陋老鬼累了,歇口气。渐渐地,他不挣扎了,任凭桥这边一群丑陋的老鬼们继续用刑。感觉身子飘在半空中,小石桥那边有许多小矮人,看不清面孔,脸上没有表情,也不说话,幽幽地晃荡。他像攒了点力气,挣扎着要扭断自己,早点过了这桥,到桥的那一边去,与那些小矮人一样幽幽地晃荡……

 

这个“尾声”完稿于2008年7月30日凌晨0:32分。头天晚上6点端坐桌前,一气写了1.2万字,屁股没离开过椅子。历时半年写完这部31万字的小说手稿,每个字都是醺着血泪写就的,泪干了,写完仿佛身上最后一滴血也流干了。此前我写的一部36.3万字长篇纪实小说《漩涡》由九洲出版社于2014年6月公开出版发行。
“尾声”中事情发生的日子,恰是报社同事汪俊兄弟不幸死亡三周年的日子。“7.19”对汪俊和我来说都是个黑色的日子,对我们活着的同事兄弟姐妹们来说都当警醒。

 

02

灵魂出过窍的人,肉体在等待灵魂归来之前,大约只能算是一介躯体空壳在游走流浪。那天午后,拎着两只饭碗,哭泣着离开了曾经温暖过自己人生的家园,开始此生中的漂泊。天作有雨,人作有祸。天作孽是没办法的事情,人作孽迟早要受到上天处罚。我作了孽,自当甘受磨难、任罚,漫漫漂泊途中期待涅槃重生。
那段时光里,我除了工作,将所有的时间都用于写作。报社早上与上午记者在外跑新闻,值夜班的编辑也未上班,诺大的大厅里通常只有我和杨宇坤、朱晓凯几个人,他们每天早晨要送孩子上学,尔后就来报社。他们俩担任财经新闻部主任与记者部主任,一早就在报社电话调度记者跑新闻。我那时担任社会新闻部主任,临吃午饭前,在外抓“活鱼”的记者回来后开个碰头会,各自报新闻线索,我给他们梳理一下,提些要求再补充完善。剩下的时间我都在写作,老杨与晓凯常开玩笑说,“你一定到晚写,哪来那么多东西写呢?”总编室主任胡美兰大姐是报社“大管家”,每缝节假日,她一准到报社。中午看见我从门缝里向小摊主讨要两个馒头吃时,她都深叹一口气,还曾与李今枚副总编辑到重症监护室看望过我。大领导陈强先生与同事们也给了我极大的包容,浓浓亲情像股清泉滋润着我的心田。

司机随笔的图片 第1张

《路遇》中详尽记录了陈强对作者的关心

这里必须要写写宁平大姐,这位记者大姐无论是才学人品,还有她对待生活豁达开朗的态度,更有那遭受磨难时的笑容与承载能力,一般人难以望其项背。我蒙受灭顶之灾时,她正在上海看病,身体极度虚弱,汪清波陪同她专程赶路到监护室看我。当时我的记忆非常浅,事物间没有关联,再熟悉的人我叫不上名字。尽管如此,我还是依稀记得她俯在我的病床前哭得很伤心,一双瘦削的手紧抓着我的手,说了许多话。我说不出成句的话,只是重复一个字:“姐,姐,姐…..”汪清波流泪硬拉她出门时,她还转过身说了一句话。几年后,我问汪清波,那天宁姐在我病床前说了些什么话。她瞪了我一眼,一字一顿地说:“你这回要给我记住了,宁姐的话是,‘大姐这段日子病重,没能照顾好你。你要给我记住:我们多少人爱着你啊!’她在门口回头对你叮嘱的话是,‘你要给我记住:一定要好好活着,姐姐爱你!’”

 

那时报社人员之间真的是亲如一个大家庭一样,人生幸逢这样亲情浓过同事之谊的单位,是一个从业者的福气。大起大落间看清朋友,人生跌落到最低谷时,方能看清爱你的人都有谁。这样的人若是遇到了,这一生都不要走丢了他们。即使一些弥足珍贵的情分无法偿还,亦当记挂在心。有一个风雪夜里,我下楼时看见一个立在风雪中的人轻唤我的名字,走过去方才看清楚是一位熟悉的朋友。她将抱在怀里的一床棉被塞进我的手上说,“在家里想到下这么大的雪,你的被子可能只有一床,便送来了”。她转身消失在雪花中,我在雪夜街头伫立很久……
尽管我非常努力,可这涅槃重生的过程太难了,事非经过不知其难啊。死时,虽然难受至极,却是任何一个男人、女人瞬间就能完成的事情。可活着,却是一件太难的事情。尤其是像这样去地狱粹炼过火的灵魂,被范自法和他的医院同仁们从炉膛里硬拽出来,抢回阳间。如何恢复身心健康,面对现实顽强地苟活下去,实在是件难事情。

03

那段光阴里,我发愤锻炼身体。每天很早就起来走路,渐走渐远一点。能小跑时就开始跑步,后来渐跑渐远。几个月后,我能咬紧牙关沿着环城公园跑一圈,从此后,无论酷暑,还是风雪每天早起跑环城公园一圈。环城公园全长8.7公里,加上跑上坡冲下河边,总长超过10公里。晚上去体育馆训练拳击,我努力恢复体力,修复损坏了的躯壳。躯体毕竟是承载自己去远方的载体,实在抱歉,爱惜不够损坏了,只有自己负责修复。

有一天晚上,我在体育馆训练臂力时,拉断了拉力器的铁链,拉力杆与铁链中间的尖角重重砸在自己头顶上,顿时鲜血流湿了我赤裸的上身。我借用馆内一位也在训练的人手机,给报社同事杨和宝打电话,让他叫方伟阳带钱到报社附近医院急救室门口等我。我还那人手机时,向他要了10块钱(至今无法还他),自己拦的士去医院。的哥见我一身是血犹豫不决,我安慰的哥:“我是好人,今晚误伤”。他才肯载我去医院。
方伟阳早已守在急诊室门口,见我一身是血上前欲扶着我去室内。医生要给我缝针时,来了一个头破了的醉鬼,大呼小叫的,送他来的五六人可能是当晚同桌喝酒的,也跟着大喊大叫,好象天塌陷似的。医生看着我有些犹豫,大慨在考虑是先给我缝合伤口,还是先给醉鬼缝针?我坐在墙边,指指那醉鬼,“你先给他缝吧,我等着”。那伙人转过头来看着先到的我,露出很诧异的眼神,继而对醉鬼说:“你别再闹了,你看看人家这位大哥一身血,那么镇定自若,还叫医生先给你缝针”。医生也跟说:“你要向这位大哥学习,男人受点伤、流点血算得了什么?”

 

靠,我把自己的头颅砸了个天窗,竟在这里成了学习榜样了?!我闭目养神,方伟阳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给人打电话。我头顶上的伤口缝了四针,用掉医院不少酒精棉球,打了破伤风针。走出医院门,已是凌晨了。方伟阳带我去夜摊上吃饭,两条鲫鱼煮汤,他交代老板不要放生姜,不要放酱油,小葱也不要放。喝了鱼汤,他打车把我送回栖居处,才一步几回首消失在夜色里。
方伟阳一直没问我怎么受伤的。过了几天,他才敢说:“那夜看你一身是血,以为你在外跟人打架了。你都受伤这么重,我猜想那个人不是被你打个半死,就是被你扔进哪条水沟里去了”。
头顶上的伤口还未拆线,总编室副主任王勤益兄弟告诉我一个消息:“报社要派一个记者跟随江淮瑞鹰车队自驾去珠穆朗玛峰,你可去?”“我去!”奶奶的,管他是不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我先来一次“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04

临去西藏征途的前夜,我在报社依旧写作,留点时间给女儿写了一封信,交代一些事情。到午夜下楼看到一群年轻记者在等我,他们约好了夜里为我饯行。在街头摊子上,他们喝了三杯两盏烈酒,我以水代酒敬这些在我落难时给我信心与温暖的年轻人。我至今记得那夜送行的人:袁星红、丁贤飞、方伟阳、向凯、周晔,还有彭玲、朱艳琪、孙晨几个女记者。

 

宇宙茫茫然无边无际,无始无终。我们居住的地球也仅是宇宙间一粒无限小的尘埃,我们个人更是渺小低到尘埃里看不见。若不是有缘遇见,我在哪里?喊破了噪子,你们也听不到。你们在哪儿?我望穿秋水长天,也看不见你们的身影。那个子夜,我在细雨中遇到这群站立在雨中等着敬我一杯壮行酒的小伙伴们!写此文时,我问彭玲那晚可有遗漏的人,她作了补充,还感慨说,“时光真快,自己今年虚岁四十了”。
西征路漫漫其修远兮,我每到一地要寻找能给头顶伤口换药的地方,直到青海西宁,我找到一家诊所拆了伤口的线,带了些防止感染的药物。曾在西藏线上施工过的铁四局老朋友、著名摄影家许国先生几次打电话给我,叮嘱一定要防止感染,高原反应对伤口特别不利。我的同事汪清波也讲述亲历的一件事:去珠穆朗玛峰途经唐古拉山时,一位同行者身上有伤口不适,留滞在原地,等他们返程时那人已死了。翻过唐古拉山命才是命,丢在山口外就成了孤魂野鬼,生与死原本就是一层黄土的距离。高原反应极度难受之际,一位叫王瑛的江南女子不断鼓励我:“你愈走愈高,感觉胸怀也越来越宽了。但愿归来依旧是一个阳光帅气的你。”

这里海拔高度5200多米,寒风快似刀

可可西里在当地的语言中是“美丽的少女”意思,海拔平均高度都在4700米,真正的高原了。而昆仑山作为可可西里最高大的山脉,几乎集中了6000米极高山与5500米以上的高山。这里离天的距离近了,沿路随处可见羚羊。可剧烈的高原反应让同车人呕吐不已,有人打开车窗往外吐。有经验的车手提醒大家:“不要开窗,宁可吐在车内,也不要伸头灌冷风。高海拔一旦感冒了,出现肺水肿,那是要命的事情”。
可可西里这个“美丽的少女”固然迷人,可你千山万水走近她时,脚前的鲜花芳草或许就是地狱入口。翻5270米唐古拉山山口时,风急雪大,风寒似刀,刀刀冰冷入骨。车子翻山亚口有人见到昆仑山石碑,提醒大家下去照相留影,许多人连下车的力气与兴趣也没了。最美丽的风景最终还是要有命去欣赏的,当时巴不得早点离开山口,下到海拔稍低一点的地方,能顺畅的呼吸几口气就是莫大的幸福。

 

夜宿安多城,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扒下小半碗水泡的饭,昏昏沉沉地摸到床就倒下了。领队叮嘱我们:夜里要相互喊喊,听不到回答就伸手摸,不论是男是女都要摸,瞧瞧还有没有气在出。我半夜还是起床了,满屋躺着的人都在呻吟着。我摸着墙壁到屋外找个地方呕吐,黄胆都吐出来了。病与痛只有某个地方不舒服,而强烈的高原反应让人浑身没有一处是舒服的,生不如死的感觉。回屋才发现旁边床上躺着从广州来的一个叫吕静莲的女孩,我喊了她几声,她回了句:“我没死”。能说话就好,省下了我去摸她的力气。天亮后问她乍跑到这床上了?她笑笑说:“既然可能是丢掉性命的一晚上,躺在男人身边就是死了也是个漂亮的女鬼。”
我还是闯过了可可西里无人区,到了珠峰大本营。极目雪山荒原,俯仰天地,叩问自己的灵魂:我来人间是干什么的?在这离天最近的地方我终于明白:自己终究将是一介文人,注定要写作为生,给这红尘中留下些文字。这一趟西行,看到了长江的源头,沿着雅鲁藏布江行走过,听到它冲破重重高山时的咆哮声响,甚至还吃过这高山雪水里的鱼。天下没有哪一条河流是笔直的,九曲十八弯方才让河流有了别样的生命张力,受挫的命运不恰如这大江长河吗?

 

我在珠峰大本营站起身时,感觉灵魂跟上来了,回归到我躯体了。人生就像一列过山车,有时速度太快了,不加以控制就可能出轨翻车,不是家破人伤,就是车毁人亡。有时,人生不妨放慢脚步,让灵魂跟上来才好,免得血肉凡胎作孽种下诸多祸根。

05

又一次从生死临界点重回红尘,我的身心安静下来了。期间工作有机会变动,我也婉谢了。蹉跎岁月,人生旅程中往往形成一个怪圈:使劲折腾、折腾不起、不再折腾、还要折腾。我已折腾过,也深知折腾不起,只是不想再折腾了,过过平淡而充实的日子吧。
日子岂能尽如已所愿。我在泥潭中挣扎独行很久,好不容易爬到了彼岸上,又陷入一个新的“漩涡”里,再次历经沉浮。
那年春节前,我妻子历经周折盘掉在省城的数十亩工业园区、安置好几百名员工后,农历腊月三十上午我与妻子给园区七栋大楼的大门贴上春联,绕着园区步行一圈,算是最后的告别吧。这片园区已转给了新主人,他们帮我们偿还债务,我们安置好所有的员工,拍拍身上尘土,开一辆旧车离开她劳苦半生的园区。车到门口停了下来,她让我将车后备厢里的一箱酒搬给门卫师傅过年。她摸出车上仅有的两包香烟上前递给师傅,轻声说:“谢谢你们了!”两个年迈的师傅惊得目瞪口呆,一声未吭,送我们上车远去。车子开出很远,我从倒车镜里看到他们还愣在门口冲我们挥手。

这个春节,我妻子高烧不退,成天昏睡,也不吃饭,偶尔喝几口水。我们家连年货也没能备下一份,女儿小心地踮着脚尖在屋内来去,纵使中午没有生火做饭,她从早到晚没有吃饭,饿了就泡桶方便面吃,也不吭气。或许,年幼的孩子已经从我们的神情中明白:我们家已经一无所有了。我们企业栽入倒闭的深渊,抵出去所有家产,还将背负着一些债务,出头之日不知道在猴年马月。
春寒料峭时,我爱人稍微能下床,我病倒了,与她症状差不多,成天昏睡不醒。可能是负重太重、承受太久,放下重负后,人体本能的极度劳累与内心的疲惫一下子袭来了,血肉之躯岂有不倒之理?!这期间,她与孩子因事要回远在大别山里的老家,反复思量又不忍心将病中的我独自丢在冷冷清清的家中,便抱了一床棉被放在后排座,与女儿搀扶着我躺倒在棉被上,她强撑着开车上路。
风寒路远山路弯,一车病幼可怜人。妻子恍惚中听不见我喘气时,便让女儿看看昏睡中的我,问询几声,听到我“哼哼”才放心。这个曾经率千名员工制造中国产品远销美日韩、欧洲的外贸企业女当家人,带着我们一家人在风雪山路上前行。一路上能听得见乡下过年的声声炮竹响,让我们感觉到了一星半点的过年氛围。

司机随笔的图片 第2张

两缸莲藕种苗美艳了何园三个季节

在一个飘着春雨的早上,我与妻子离别了都市流落到江南一个叫茶溪小镇的地方栖身,一只名叫“黄黄”的流浪狗跑来与我们作伴。我们能劳动时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挖地沤肥种菜,今年春上疫情期间,我们将去年无意栽的两缸莲藕分栽到园内见水的地方,春夏秋季居然还我们差不多半园的荷花。这几天连着下雨,今早我出门看前几天挖出来的一方小池子里蓄了许多天水,天晴了挑些塘泥放进池里,沤一点牛粪,等待开春时栽下莲藕,明年春夏或许又给我一片新的灿烂。
人生很多时候也并非风雨之后就一定能见到彩虹,但是雨过之后肯定会有晴天。能见到彩虹当然好,遇不到也要生活下去。年月日,年月日,不奢望来年如何,亦不做梦月子,努力把这平常的日子先过好吧。

来源:何显玉

关于作者: 小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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