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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庄上的事只记得这些了。

庄上,是老家口语中一个村子的名字,语气亲切时亦可简为一字——庄。
现在,她的官名叫南景村,今万荣县汉薛镇的一个自然村,属古万泉,紧靠运稷线,毗邻上郭乡。
在吾乡,南景一名,大多只在书面或正式场合使用,私下里人多以“庄上”代之。这个“庄上”之下又分作:西庄、中庄、东庄等。以前汉薛有张姓人家娶了西庄的大家闺秀,夫妻之间,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夫又善舞文弄墨,常文绉绉地称妇为“庄上人”,闲时呼“庄上的”,急时则叫“庄上那个人”,面有愠色,闻之颇雅。
很早以前的很长时间内,“庄上”——南景村,一直都是我特别向往的地方之一。不仅是因为,我有一半的血统来自那里,舅厦在南景村,我是舅厦爷、舅厦娘将近二十个外甥中的一个。也不仅是因另有姑家姨家也星散在南景的东庄(又称东南庄)和中庄(亦称当窝庄),还有该村始终弥漫的一种令人迷恋的一如既往的农耕传统,以及村中得以延传至今的那些弥足珍贵的非遗民俗,如社火、花鼓表演。或者,亦有其村民神情之中当仁不让的某些自我陶醉或自恃任性,那种状态常常展现在他们的农时和农余:一边可以劳碌得兀自奔忙,忙到火烧眉毛顾不上吃喝,一边可以闲得委实逍遥,闲得麻将子摔得啪啪作响。

司机随笔的图片 第1张
世事无常,人心不古,外界风水轮转诱惑实多,真正敬农惜时之人不多,但庄上人历来对农事的执着和坚守还是令人感动。无论是过去农业合作社时的粮棉生产,还是对旱地农耕节水渗灌技术的摸索等等,乃至现今已成规模的桃果经济,南景人似乎都走在前头,庄上人对峨嵋岭旱源农业倾注的热情着实令人感动。我觉得他们是从中得了好处的,他们相信任何时候还是土地靠得住的,也一代一代依仗天赐的良田与勤劳成就了现在的日子。你可以说其甘之如饴,也可以说是自我陶醉,那种属于庄上人特有的洒落和对土地的膜拜异于常人。仅此一点,她就有别于他处。所以,在我印象里,庄上——南景村,始终是个既传统又特别的村子。在万荣汉薛镇的东景、西景、南景、中景、新景诸“景”之中,南景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无可替代。

先说她的特别,此村自有其深厚之根基和底蕴,事农多年很少受外界干扰,悠然农桑又总得上天眷顾;传统自不必说,该村农事比邻乡有着诸多优越条件,地亩宽裕平展,宜种宜植,地产丰厚。自古以降,南景的农业生产总是有声有色,民皆安然于田亩之间,种麦能种出一晌好麦,种瓜长出一地好瓜,种桃种果又硬生生种出来了一个“南景桃花节”的桃果市场。在农耕领域,庄上人均耕地较多,适合大搞农业投入,南景人也习惯了从地里刨钱,过去牲畜存栏率高、地里各种出产丰硕,近年来又早早靠桃果赚得第一桶金。以前,南景种红薯种瓜人多,盛夏时节常跟家人整车从庄上瓜地拉瓜,三白瓜之外,特有一种叫“天鹅蛋”的本地甜瓜白皮红籽甜得要命,冬天打红薯粉烧海锅漏粉条颇具规模,粉条成批晾晒如军士列阵蔚为壮观,现在,赶上回乡有空也常到庄上亲戚家果园摘果装桃,图个新鲜放心。这个与本乡地道农产分不开的村子,也常常有令人服膺地方,同样是种地他们往往更能吃大苦、下大力,把地当成家、把种地当日子过,收成自不必说,哪怕一颗再普通不过的大久保桃子也个头大得吓人。如今,印象南景,桃乡鼓韵(勇勤兄有《鼓韵桃乡》抓住了庄上的两个亮点,写得极好),花开时节宛若世外“桃园”,果熟当口桃果飘香,客商盈门,一个不大的村子,渐渐声名于外,殷实于内,街巷井然,村风祥和,独领风骚于县东东乡一隅。
万泉县志云:万邑四面多山坡,无平原旷野,无水泉灌溉。其他硗确赤坟,丰年仅资事蓄。雨泽愆期,则亩收一二斗,同室不免啼饥,民之不得不俭者势也。然敦品行,重廉耻,男不出赘,女不作妾,农不逋赋,器不雕琢,不停灵柩,不延僧道;士大夫尚仁让,崇信义,以孝弟力田教其乡,而耻为苟且之事;其小人急公事,乐输将,尽力南亩,粗衣恶食;居委巷中有老死不履城闼者,婚葬邻里相助不取一钱,妇女同巷相从,軭车之声盈盈溢里閈;所谓古风犹存都此耳。此言出自乡贤冯少墟笔下。大意是,万泉这个地方,山多坡多,平原少、水少,靠天吃饭,容易挨饿,老百姓都特别节俭,但这个地方的人品行好,重廉耻、崇信义,做人做事挺讲究,男的不做倒插门,女的不当小老婆,不逃赋捐,不奢靡淫逸,吃得差穿得烂,老老实实种地,有事大家帮衬,没事不出远门,男的仁让磊落急公事,女的相携一起纺棉花,真是古风犹存啊。

司机随笔的图片 第2张
冯先生描状万泉“四面多坡”、无平原无水泉属实。然,南景村目视之处皆平川,相较东乡坡多一带地势较低,故地下水脉颇丰,今黄河水引溉塬上,田亩再不为旱所困。至于,民之勤俭、敦行廉耻,同巷相从、纺车盈盈,此古风于南景一域犹存,固邻里和睦者多,相争恶斗者寡,村容修美,屋舍俨然,实为宜居之所。环东中西庄,村民多淳朴之辈,少奸佞之徒,巧用心思谋于地,多施歉让重于义者,常为众人之范,民风修和,村风清朗,文明村落日臻完丽。吾已仙逝舅厦爷可堪村民翘楚,仪表堂堂,一生勤俭,人善心诚,性急自律,且天性慧根,饲牛养马,犁耧耙耱,样样在行,偏又有做得一手好条帚,烧得一手好菜。这样的人,在乡里是很难闲下来的,总是有忙不完的活,不是忙自家的,便是忙旁人的,白天忙地里,晚上缚条帚,更兼生养子女实多,一生操劳可嘉可表。我总是记得老人家常抽一种廉价的 “工农”牌雪茄型卷烟,陕西旬阳卷烟厂出的,劲大味重,肺像风箱一样呼哧呼哧,人却手脚不停,总也闲不住。舅厦娘,城里人叫姥姥,亦是手巧心灵之妇,虽目不识丁,却腹中自有万卷诗书,善用古谚古训教育子女。在我妈眼里,她就是哲学家,她说过的话若都能记下来,比倪萍的《姥姥语录》丰盈多了,一句虽不顶一万句,也够受用大半辈子。
庄上传统事农较重,似乎又轻于科考。那天,我闲看万泉县志,吾村及邻近的西景、四望历代都有科举求得功名的,进士、举人、贡生、例贡不等,翰林、知府、县令各代皆有。然,南景村鲜有见到,几乎没有找见一例,唯有清嘉庆年间,一武举名曰王万年,以武举任陕西下马关守备,五品,咸丰初,发逆之乱(发逆指太平军),为清朝名将杨遇春先锋,后又以功升协镇(协统),武昌之役时,阵亡。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耕田读书。庄上人似乎更看重耕田,偏重于技艺之巧,如晋南许多地方,以锣鼓见长,如绛州锣鼓、万荣软槌锣鼓、临汾威风锣鼓,敲起来,尘土飞扬,声震天地,但这鼓声到了庄上似乎便轻巧婉转了许多。非物质文化遗产——南景花鼓,延传700余年,鼓类繁多,分头鼓、脚鼓、腰鼓不等,打起来眼花缭乱,看得人目醉神迷,已传承数代,至今保存完好,现村小还增加了花鼓非遗传承课。据说,当年的花鼓艺人为了练就头鼓、脚鼓、腰鼓等多鼓敲打绝活,把几盘土炕都踢塌了,花鼓艺人田金川痴迷民间技艺,写下了一段南景花鼓的传奇佳话。那花鼓也果然争气,去过许多大地方,见过许多大世面,受到周恩来总理接见,亮相“我要上春晚”,从乡到县,到省,到北京,再到怀仁堂,就那么一群土生土长的汉子婆姨,叮叮当当地借了一身花鼓行头露了头脸,展了姿态,燃旺了一村老少爷们姑娘媳妇的精气神。

我略知南景,不只是因为亲缘关系,而是迷恋她本身那种不随外者改变的放任与坚守,有些东西只有如根扎进土里,才始知其味如饴,其妙如斯。幼时去舅家姑家,时常与庄上孩子耍,那巷子里的孩子好像比我们巷里的孩子更会天宽地阔地疯玩,仿佛那儿才是他们自由自在的世界,他们才是真正从土里爬上来的、从地里长出来的,而我们那时总想着怎样跳出土地的束缚,怎样成为一个离开的人,并不会真心实意融入其中,成为他们中间的一个,成为一个扎根于此的人。那时候,到底是跟庄上的孩子学了许多东西的,一些难度极大的手工,奇技淫巧,精妙绝伦;一些捕捉飞虫走兽的本事,天上上套子、地下下夹子,出手便有;一些只有低到尘土里再浸没久了才有的无与伦比的畅爽与痛快,东庄西庄各具特色。许多年过后,他们应该会有不错的生活吧,就凭他们的执着与坚守,灵巧与热爱,这是笃定的。
近年回乡,驱车常走223省道,已不再绕庄上813县道,不觉竟忽略了“桃乡鼓韵”的许多新添景致。某次,循旧道蜿蜒而过,经庄上到黄庄小路,沿途果然有浓郁的“桃”文化带赫然眼前,果库巍然坐落路侧,虽不甚精致华丽,倒也拙朴别有神韵,与当年印象判若两地。不知道现在的庄上——南景村,究竟有多少蜚声在外的名号,“桃果之乡”“花鼓之乡”总是确然的,或者还有别的,它们都比“庄上”叫着响亮,都是那些与泥土摔打的一双粗手挣来的,但心里还是习惯“庄上”这个俗名,有踏实的感觉。
许多年过去,许多年之间,也只匆匆到过庄上数次,许多东西大约已在时光里变老,更多关于庄上的人与事只是风闻而已,怕不准确,就此略去。对于一个习惯于文字记录的人,我有义务记下并呈现一些确认过的过去和现在,这是写作者可以做的事,也是我愿意做的。有些东西,已经泯灭于尘世之中,有些人确如根脉一样深扎于心里。关于庄上的事只记得这些了。

关于作者: 小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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