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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静沙的辅天使之梦


摄氏三度的阴天,胡静沙在室内踱步以抗拒寒冷;零下三度的晴天,胡静沙赖在暖和的躺椅上瞌睡。躺椅放置在朝南阳台,毯子覆盖在胡静沙身上,阳光覆盖在毯子身上。倦怠放干了他身上的血,松散了他每一根筋骨,他能做到的就是偶尔撩起眼帘,艰难地转动眼珠,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一副无事、无所事、无所事事的样子。然后重新闭起眼睛,仿佛就是为了把一幅已经千百遍映入眼帘的庸常而寂静的图景再收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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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胡静沙确实都不知道是否有事可做,于是,就放任自己瞌睡恋榻,并尽量表现出闲适快活的状态,直到一阵狂乱的脚步声在走廊骤响,几个满嘴喷着酒气的男女围住他,大声呵斥,问他为何不按时完工或是交作业?此时,他才猛然惊觉自己的家奴身份和学生身份,他立刻欠身,满脸堆笑,自掴嘴脸,乞求宽宥。那为首男子的脸部因严肃而绷紧的肌肉通常会因胡静沙的谦卑认错有所缓和,他用小学老师对学龄前儿童的口吻告诉胡静沙:要做好学生、好家奴,老板很关心你的成长,他很器重你。胡静沙会感激,因为他想不到这么快这么容易就得到谅解和饶恕,他的鼻子开始抽气,几乎要哭出眼泪来。为首男子对他说,我们的事业需要更多的帮手,需要团结你这样的人。你看你年龄不大不小,身材不高不矮,体型不胖不瘦,正处在能做事的阶段,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都属于思想上的。正如老板所说,我们要做的仅仅是对你脑子的旮旮旯旯进行一次干净彻底地大扫除,你懂吗?胡静沙连连点头。临走时,那群男女中的一人会扔下一截麻绳,对他说,把自己捆起来,一头拴在椅子腿上,这样你就不会松懈和迷失。
等那些男女都散了,满意地或是满意加不满地散了(他们中会有人回过头来用眼睛瞪他),胡静沙长吁一口热气,又复半躺在椅子上。他摸摸自己脑门,敲敲脑袋瓜子,想知道得的究竟什么病,病根子在哪一个脑细胞里。
太阳偏西了,斜照在他朝窗户的那半个脸上,热乎乎的。然而,他感到有人在用力抽打他最怕疼的地方,那是最敏感的地方。胡静沙霍然坐起,发现更无他人,此时他才如梦初醒:
抽打我的是上帝,只有他抽打我的地方迥异寻常,而且鞭子是从神秘的气氛中无声无形的挥出。
胡静沙轻轻抚摸痛楚地带,那里在流血,流出猩红的鲜血。他用手指沾濡着血放在舌尖上,尝出淡淡的咸腥味,象海藻,像铁锈,像不新鲜的带鱼。这怪味让他想起若干年前的一次承诺,那是他对掩身虚无之中的上帝亲口作出的承诺。那时胡静沙年轻,牙口好,头发浓密,骨骼粗硬,敢说狠话,有胆量承诺。但饶是如此,他也只对上帝作出仅仅只有一句话的承诺。胡静沙说:
我答应您,我去改良人类。上帝在云层深处以隆隆雷声作答。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胡静沙一点也不像现在这样一想起“改良人类”这句话,就觉得太过虚假,完全是一句醉汉的疯话。他还记得他当时对上帝做出这句承诺时,全身沐浴在一种神圣的光辉之中,轻轻颤动,热血上涌,眼泪几度夺眶而出。
三十多年过去了,胡静沙没能践诺,反倒是他被人类改良。吃喝嫖赌,勒索敲诈,告密领赏,罗织构陷,买官卖官,强奸民意,巧取豪夺……上帝有足够的理由愤怒并鞭打他。胡静沙发出痛苦的呻吟,并不断求饶。上帝打累了,在他身边的藤椅上坐下。这次,上帝终于显形现身,这让胡静沙又惊喜又害怕。上帝点支烟吸了两口,眯着眼对胡静沙说:
你知道本尊为什么不处死你吗?
上帝的心思我不可能知道啊。胡静沙声音颤抖地回答。再说我就是知道,也不能说知道。
那是为什么?
因为您会觉得我能窥透您的想法而杀我。
扯淡!上帝不高兴地说,本尊会是曹阿瞒那种小肚鸡肠的劣等货色?
对不起,我侮辱到您了。胡静沙战战兢兢地说,当然,我也不是杨修那种喜欢玩小聪明的自以为是的蠢人。
上帝想了想,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说:
其实像你这样不兑现诺言、欺瞒本尊的人比比皆是,都在本尊一万层楼高的账簿上密密麻麻的记录着,只要本尊高兴,就可以在你名字上打个红勾。但你和那些人也有不同之处,比方说,本尊打你的时候你会怕痛,哭喊求饶;还有,当你实施改良计划失败之后,没有继续欺瞒本尊,而是坦陈自己被改良。你虽无功,却也算不得全然无德,像你这种货色的人并非十恶不赦。
什么样的人才十恶不赦呢?胡静沙问。
被改良却不承认,鞭打他还不吭声,这样的狠人才是十恶不赦之徒。上帝说。
如此说来,胡静沙对上帝说,是我的软弱和无耻救了自己的命。
上帝没说话,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站起身,他不紧不慢,继续优雅地鞭打胡静沙。打了一会,他又坐下来抽烟。胡静沙目光闪动,斗胆对上帝说:
敢问您抽的什么牌子的烟吗?香味真的好特别,让我想起第一次从一个漂亮女士身上闻到迪奥香水的味道。当然,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味道,它们分处味道的两极。它们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迎着太阳往东走,一个追着落日往西走。
上帝瞅瞅了瞅他,没搭腔。
胡静沙见上帝没生气,胆子又大了一些:说老实话,我真想尝一口,就怕我没这福气啊。我的意思是,您要是能让我吸一口就好了。
你这厮真是拿到三分颜色就想开染坊。你这不知进退,不知高低的东西。上帝在他面前做出用烟袋敲打他脑壳的姿势。
您和我想象的不一样。胡静沙并没有因为惹恼上帝而闭嘴。
你以为本尊是什么样子?牛高马大或是长须皓首或是大腹便便?上帝问,他吸烟的样子像个老烟鬼。
其实我脑子里从没有形成您固定的样子,胡静沙说,但我确实想过您会是什么样子。我想您是无穷无尽的,和宇宙等量齐观,夜空的繁星该是您身上的虱子或跳蚤,尽管我知道您比任何爱洗澡的人都干净,但我还是忍不住要这样想那些眨眼睛的繁星。
你这样想也不算错,上帝微笑着说,你尽可以把它们想象成本尊身上任何一样东西,毛孔里的分泌物,头皮屑,本尊喜爱的小饰物,什么都行。
我还想,打雷应该是您在说话,闪电是您眨眼睛,刮大风是您呼吸和打哈欠什么的,胡静沙说,反正我都是乱想的。
那么,飓风和寒潮呢?上帝问他。
我想过是什么,但不敢说。胡静沙眨眨眼说。
尽管说,本尊刚才说了,你有绝对想象和说话的自由。上帝用友好地口吻说。
我觉得是您放屁或者打喷嚏。他说。
上帝听了,摇摇头,苦笑着说,你们总是想到不洁的东西。
我有个想法,一直想对您说,可没机会,也不敢。胡静沙说。
关于什么?上帝问。
就是关于改良人类的事。
你有何想法?
不知怎么回事,如今我只要一想到当年对您做出的承诺,我就觉得很荒谬,很可笑,脸红心跳。
你认为人类无法被改良?
是的,我作为人类的一分子,深觉人类无法被改良。
上帝叹口气。
您叹息了?我的话惹您不开心了吗?
当初是我一念之差,允许人类存在于世,是为铸成大错,你不知我有多后悔。但错不在人类而在造物主。所以我要担荷罪责,花工夫改良人类。这么说吧,对人类的改良已经持续了几百个世纪,但效果甚微,这次的改良计划算是我给人类的最后通牒,也是给我自己最后的期限和最后一个机会吧。
您的意思,如果这次改良仍无效果,您就要放弃人类?
其实你很聪明。上帝说。
看来您在下一盘大棋。胡静沙说。
住嘴。上帝气血上涌,满脸通红,他显然真的生气了。
胡静沙咕咚一声,反身跪地,不停地磕头谢罪。
上帝轻轻咳嗽一声,算是赦免。胡静沙重新坐回凳子。
我知道您要是真的失望,只需轻轻用手掌一抹,有关人类的一切都将荡然无存。但您却要用审判这种方式来宣告人类的结束。这是为什么呢?胡静沙问。
这叫程序公正。上帝制造程序,必须分毫不爽地执行程序。这是保证处事公正的绝对法令。本尊绝不便宜行事,也绝不允许天庭中任何有执法权的人便宜行事。上帝用庄严的口气说。
我懂了。胡静沙说,我们人类中有权力的人最喜欢搞便宜行事那一套。
他们会下地狱的。上帝用力踩灭烟头。
胡静沙意识到上帝又要打他了。
但上帝没有打,而是问他: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我的意思是,像我胡静沙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社会底层的小混混,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一个选择躺平的疑似渣男,凭什么去改良人类?这种事难道不是只有您以及您手下的天使们,还有各国皇帝、总统、元首和僭主才能做得到?所以我就想,我反过来被人类改良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本尊记得当时告诉过你你是谁,你忘记了?你是本尊的大天使长从人类中聘用的外勤人员,就像你们的警察聘用的辅警一样,在天庭用工名册里你被填写在“辅天使”一栏。你看,这是你和天界签订的合同。上帝本来空着的手掌里忽然就多出一份蓝纸白字的合同。
胡静沙凑过去瞧了瞧,上面赫然工工整整写着自己的名字。他认得那是自己的亲笔,下笔重,收笔轻,用红墨水写的。
辅天使不是天使,上帝补充说,你不能因为炽天使是天使就把辅天使理解成天使的一种,你只是天使在人间雇佣的无数个辅助性临时用工中的一员。
您的话还没能解除我的全部疑惑,我想知道大天使长为什么会选中我这样的小人物?
本尊再打个比方:你们的社区招募志愿者,你认为他们会去高端和杰出人群中招募?
噢,我懂了。可我搞不明白,像我这种聘用制天使辅助人员,还犯得着您老人家亲自来过问工作绩效?胡静沙说。
上帝长叹一声说,这就是我和你们那些人间皇帝、国王、总统、元首、酋长不同的地方。他们什么事都不愿意亲自过问,事事只想着在舒适的宫殿或豪华的办公室里听汇报,喝着上好的饮料,踮着脚抖动着大腿。听得的全是假消息,投其所好编造的假消息。上帝见胡静沙那副傻笑的样子,便接着前话说,关于辅警的事,我只是打个比方,你是不是觉得好笑?想想是有点好笑。胡静沙说,可我感到疑惑的是,上帝还要借助比喻才能说明问题?上帝不是全知全能的吗?我一直以为比喻是能力受到局限的人类不得已采取的证明方式。你怀疑本尊的全知全能吗?上帝说,用你们人类的话说,本尊不过是入乡随俗罢了。我自然不会怀疑您的全知全能全善,我信您说的,可我认为您这样做会让人产生误解,以为上帝和我们人类一样受制于知与能的局限。胡静沙说。那么,依你所见,本尊和人类在知与能上的区别是怎样的呢?上帝问。如果把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比作一种可怕的疾病的话,我认为您是不需要看医生和吃药即可自愈的,而人类则必须接受治疗。当然,我还认为您的自身免疫力强大到和无限宇宙能量等量齐观,所以你从来就不会生病。胡静沙说。你是个聪明的人,你的比喻说得挺好。本尊的大天使长没看错你。上帝用赞许的口吻说。可我还是不理解您的比喻。胡静沙露出伤感的表情。比喻对本尊来说,不过是一种方便,就是释迦牟尼的筏喻。专门用来开导人类的。这种方便很好用,效果也好。上帝说。您还需学习释迦牟尼?对本尊来说,不能用学习这个词,因为释迦牟尼也好,耶稣也好,安娜也好,琐罗亚斯德也好,老子、孔子也好,都是本尊的一部分。就像宇宙以及宇宙外的无限宇宙一样,都是本尊的一部分。如同你们人类中的智者帕斯卡尔说的那样,本尊就像一个大到不可思议的圆球,圆心无所不在,而圆周则不在任何地方。上帝很有耐心地解释说。您这样说,我就懂了。胡静沙露出欢喜的神情。事实上,本尊觉得用这样的方式跟你说话,你听起来更舒服一些。在本尊这里,比喻大概就像是你们写作文时的一种修辞,仅此而已。您还会考虑我听话时舒不舒服?胡静沙有些吃惊。为什么不呢?上帝反问,本尊从来不都希望包括你在内的人类能更舒服一些吗?胡静沙半张着嘴呆呆地看着上帝。其实你们的长官,本尊是说那些拥有权力和财富的官员们,其实他们也希望你们更舒服一些,但他们不理解你们为什么不舒服,这才是你们之间长期对立、永久对立的原因所在。上帝说。我不太理解您的话。胡静沙说。
你会理解的,因为你是本尊的大天使长的签约人。上帝说着,猛地起身,他收敛笑容说,本尊要干活了。
我喜欢您现在的样子,但又很失望。胡静沙就像不说出来就没机会再说一样,趁着上帝举起鞭子之前又匆忙说了一句。
上帝看看他,想了想说,本尊现在的样子只是为了方便行事而显现的浮光幻影而已。
浮光幻影?不,对我来说,我可是第一次看到实体的您,得睹您的尊容。胡静沙说。
你若不信,用你的手机给本尊拍个照片就知道了。上帝说。。
胡静沙欣喜若狂,心想我可以拥有上帝的照片了,这是上帝对我的信任和眷顾。于是赶忙拿出手机给他拍照。但一旦把上帝放入取景框,他就消失。胡静沙只好试着对住空无所见的上帝按下拍摄键,但屏幕立刻显示一行字:程序出错,请重试。胡静沙试了多次,都是这个提示。看来上帝所言不虚,我根本无法捕获他的光影。他想。胡静沙在上帝舒缓的鞭打节奏中,闭起眼睛。他在心里估摸上帝身体的高度,他的体重,他的脾气,他的嗜好……半梦半醒中,胡静沙看到一只装满油水的瓶子缓缓倾倒,那油水流出瓶口,左右瞧瞧,略作迟疑之后,就任由自己往低处流淌。

天黑的时候,胡静沙醒了。他总是在该睡觉的时候苏醒。上帝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丢下他孤零零地躺在黑屋子里,他遍寻不得,感到一阵空虚寂寞。他打开电灯,看到地上有很多烟头,粗略数了一下,是二十个,也就是一包烟的烟头。烟头滤嘴上有一道金箍,印着千丈金沙卷烟厂监制的字样。说明在我睡着之后,上帝一直边休息边打我。他一定累得够呛,胡静沙想,他有点同情并思念上帝和他的鞭子。有两个烟蒂还有点潮湿,那显然是被上帝的口水浸湿的。胡静沙拾起一个嗅了嗅,又含在唇间咂摸了几下,有股子淡淡的马尾松松脂香味。这种香味符合胡静沙对上帝口水气味的预期。他欣然一笑,用烟灰涂抹在遍体鞭伤处。那是上帝的烟灰,是救赎和治愈之药。他想。他草草吃了晚饭,喝了一杯烧酒,身上热乎乎的。看过新闻联播,感觉神清气爽。胡静沙穿上草绿色棉大衣,裹好围巾,被一种热烈的情绪驱使着出门。因为他在电视里看见有人介绍改良人类的成功经验还获得五一劳动奖章。他鼓舞了我。胡静沙不由得哼唱起《you raise me up 》那首曲子。
巷口冷风如刀。他抬头挺胸,走过暗黑死寂的街区,贫穷破败的街区,热闹喧哗的街区,璀璨繁华的街区。最后在街心公园里一座大房子面前停下脚步。那座房子像一座废弃的大会堂,也像一座废弃的公馆,还像一座废弃的罐头厂厂房。房子的窗子跟一面墙等大,灯火通明。胡静沙惊奇地发现上帝在里面,他坐在一张宽大的木结构椅子上看戏,看样子,他坐着并不舒服。椅子扶手边放着他的鞭子,座椅的两边匍匐着很多赤裸上身的人,能看到脊背上道道带血鞭痕。大厅里只有两个演员,一个是释迦牟尼如来佛,一个是魔王波旬。如来端坐莲花之上,波洵匍匐座下。魔王波旬对佛说:
世尊所作尽办,已证一切法无生,可以速入涅盘。
世尊神情肃然对波旬说,诸弟子尚未功德圆满,还没到进入涅盘的时候。
波旬目光闪动说,待世尊众弟子皆成就时,应即入涅盘。
世尊默然应承。
于是魔王波旬欢喜踊跃于佛座前。
波旬又对佛说,世尊灭度之后,到了末法时期,我将化为比丘僧,于世尊佛法中出家,穿上袈裟,诵佛经典,专事破坏佛法的勾当。
世尊听了波洵的话,无语移时,潸然落泪。
忽见上帝长身而起,一脸怒气,拿起鞭子猛抽匍匐地下的人,边打边骂。他飞起一脚,把那个饰演魔王波洵的人踢出门外,落入无尽虚空黑暗。
上帝一天要跑多少场子啊?真够忙的。他正这样想着,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把胡静沙从梦境里拉回。时近黄昏,夕阳半窗。上帝笑着说:
刚才这一鞭子下手有点重。他拍拍屁股对胡静沙说,本尊走了,还有好多事要做,账簿上要清除一些人,要添加一些人,有些账要重新算一算,今晚估计得忙通宵。
胡静沙说,到了年底,上帝都忙。
末法时代,清闲不得。上帝点点头,又若有所思地说,不过,那又能怎样呢?
然后他扬长而去。

胡静沙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大街小巷乱窜。从人民街走到府前街,在美罗商城大门前差点被人撞倒。他犹豫了一会,又走进共和路,拐入民主街,在这条街的中间一家有着至少六十年历史的公共厕所里撒了泡尿。据说这家厕所是建国初期第一批兴建的国资公厕,里面装满了附近老居民的美好记忆。如今厕所里的苍蝇像轰炸机群,每只都长到了100克重。他还没撒干净就匆忙逃出厕所,因为他发现几只长得跟蚕差不多大的蛆虫爬上了他的那双旧运动鞋面。他一路小跑进入民生路,在一个小铺子前停了下来。他感到焦渴,跟店主要了一瓶冰红茶,但只喝了两口就犯恶心。付了钱,他放满脚步,走到街角,把冰红茶扔进垃圾桶。
他看什么都不太顺眼,眼前的世界令他糟心。走着走着,他的心里有了一种新秩序的模糊影像,他觉得那符合上帝的自然法则,而眼前的世界则混乱不堪:汽车缺乏设计感,楼房或呆板丑陋,或花哨招摇。至于摩肩接踵的人,则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自然走也没走相。所见所闻,无不需要改良。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因为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那是一种责任,从天而降的责任。他从没觉得自己对这个现实的世界如此重要,不可或缺。一路上胡静沙都在模仿上帝临走时拍屁股的动作,觉得大有深意。
最后他走累了,感觉膀胱沉甸甸的,他又想小便,可路边找不到厕所。他百无聊赖,琢磨着去古运河旁的蓝梦酒馆喝一杯,顺便解决小便问题。那里是他的人生梦想杨帆起航的地方。他就是在那里下定决心买入了一千股华大基因的股票,让他尝到了投资成功的滋味。如今那一千股股票还在手里拿着,他深信还会翻番。已经很久没去过蓝梦了,他自觉有点落伍。那里是信息汇流之所,总是花样百出。特别是寡妇卓文氏当垆时,多少人醉了也不肯走,不把口袋里的子儿花光,被小二抬着扔上大街,决不离开。
他走过几条窄街陋巷,当走到那个熟悉的章台路和碧鸡坊交会处的街角时,却找不到蓝梦酒馆。一辆小松牌推土机散发着铁腥味,静静地停在一堆瓦砾旁边,司机把脚跷在方向盘上津津有味地啃着鸡翅膀。
胡静沙走过去问司机,蓝梦酒馆怎么不见了,难道被强拆了?
什么蓝梦酒馆?他反问胡静沙并对他说,你去摸摸那些瓦砾。
胡静沙走到车前捡起一块瓦片,有什么特别吗?他问司机。
是不是冰冷的?司机问。
是的,是这样,因为这外面的世界都是冰冷的。
整天和这些冰冷的东西打交道就不会做什么蓝梦了。司机说,她非法经营。司机补充一句。
谁非法经营?胡静沙问。
卓文氏那女光棍,还能有谁。司机不屑地说,呼的一声,他把还没啃干净的鸡翅骨从车窗里扔出老远。
把经营场所暂时查封不就行了?干吗推到房子?胡静沙不解地问。
不把房子铲平,还会有人在这里非法经营,司机说,你去看看那贴在墙上的布告就知道了。
胡静沙踅过去,在一堵石灰墙上看到一张布告:房子是非法经营的场所,只要房子还在,非法经营就一定会持续。因此,我们只有铲平房子,才能一劳永逸地铲除非法经营的温床。
他回到推土机前面问司机,这布告怎么没有发布机构的署名和公章?
也不看看他奶奶的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非常时期,便宜行事,还要署名和公章?他乜斜着胡静沙。
怎么变成非常时期了?什么人依据什么法宣布的?胡静沙正在琢磨司机的话,司机忽然发动机车,向胡静沙碾压过来。胡静沙企图跳开逃跑,却被脚下的瓦砾绊倒。履带像被飓风掀起的海浪在隆隆声中凌空覆压下来。

胡静沙醒了。太阳已经照不到他睡的阳台,他还躺在椅子上,一条腿露在毯子外面,冻得生疼。他艰难起身,感觉腿有点麻,甩动了好一阵子才能直立行走。他有种说不出的慵懒和倦意,他打着哈欠,流着口水,往一只方便袋里揣了一套灰色棉毛衫裤和一条松紧带失去弹性的三角裤,准备去楼下的澡堂洗把澡。那澡堂虽然肮脏邋遢,大门上却用颜楷写着“澡身浴德”四个方正宽博的大字。据说这四个字是从谭切斋的书法作品中“抠”出来的。胡静沙硬是冲着这四个字,在里面洗了半辈子。当然,从没干净过。
胡静沙在浑浊的污水里只泡了十分钟就感到头晕。他起身在淋浴间冲了一把,然后躺在铺着脏兮兮黏糊糊的大毛巾的浴椅上。他用大老板的声调呼叫修脚师父,告诉修脚师父,他的大脚趾指甲长进肉里了,走路生疼。修脚师父点亮工作射灯,扒着脚趾看了看说:
小事一桩,帮你修一修,马上就能下床跑步。
这一点我相信,我之前也修过。他对修脚师傅说,要轻点,不要弄痛我。
师傅说,你放心,你就是我的上帝,我咋敢弄痛你。
听到“上帝”二字,胡静沙忍不住笑起来。
修脚师傅问他有什么事这么好笑,他没跟他说今天梦见上帝的事。他觉得如果告诉修脚师傅,就是在侮辱和亵渎上帝。这点做人的基本素质我是有的。他在心里说。
胡静沙身旁一张浴椅上躺着一个瘦猴一样的人,他把身体蜷曲在大浴巾下面,不停地调试着一只半导体收音机,他顶多在一个频道上停留分把钟,电流声叽叽直叫。开始胡静沙以为他是找不到好节目或想听的那个频道,后来意识到他根本就没打算好好听收音机。于是就想问问他,探测一下他的想法。胡静沙先用手推了推他裹在浴巾里的背,然后递给他一支香烟,他摇摇手说不抽烟。然后胡静沙就问他为什么还用收音机:
现在都用智能手机,什么信息都有,可以看视频,可以听广播,可以聊天,比收音机好太多了。
听了胡静沙的话,那瘦猴坐了起来,警觉地四处看了看,然后把身体往胡静沙这边尽量挪了挪,轻声说:
跟你说老实话吧,我就是喜欢听频道转换中的电波声,一种随时会中断、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某个已逝世界的讯息。你不觉得那是一种神秘、危险的信号?它总让我神经高度紧张,浑身发抖。
胡静沙这才发现他的身体像在筛糠。他又旋动调频钮,然后把收音机送到胡静沙的耳朵边说:
你听,这声音,这声音……我的老天啊,真他妈的迷杀我也,让我受不了,真的。
你从什么时候迷上它的?胡静沙问。
我父亲被抓之后。他左右瞧瞧,压低声音说,我六岁的时候,父亲总是偷听敌台,躲在蚊帐里,被窝里,田埂上,草堆上,茅坑上,后来我哥哥告发了他,他被抓了,判了刑。他有心脏病,死在了牢里。
你以此怀念父亲吗?胡静沙问。听他口音,普通话带有胶东腔调,他的父亲应该是解放初期的南下干部。胡静沙想。
不,不是的,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父亲着迷。他说。开始以为是他听到的内容,那些内容开始还真吸引人,可听多了就那么回事。还有那里面播放的靡靡之音,邓丽君的歌声,我居然在我们的街头也能听得到。就是说,所谓敌台的内容,并不真的吸引我的父亲并让他送命。终有一天,我豁然而悟,那感觉就像脑袋瓜子被人开了天窗,原来跟我一样,家父他也是被那高度神秘而又危险的频道电波声给完完全全迷住了。
你哥哥,他现在好吗?
他还好,但我们王家不好。当时他领到了一点奖品,大概是十斤麦麸、十斤观音土,还有一本红皮小册子。但不久,我父亲判刑后,他作为反革命罪犯的儿子,也受到牵连。瘦猴说。这是报应,我没娶到老婆,他也没有,我们王家从此绝后。
哦,真不幸。胡静沙说。那么,你父亲当时没有申辩?我的意思是他没告诉人家他仅仅是在偷听电波声?
你以为会他妈有人信吗?瘦猴露出嘲讽的神情。
也是啊,我就不信。胡静沙说。
你父亲临死的时候没给你们留下什么话?胡静社又问。
他说他死得其所,因为他了解了世界的真相,了解真相的人都是要付出代价的。瘦猴说,然后他反问胡静沙:他知道什么真相?你说这世界有真相吗?
嗯,也许有吧。可有时人们会被真相迷惑。
真相能迷惑人?
你和你哥哥还经常往来吗?
怎么不往来?他是我哥哥。
我的意思,当时等于是他害死你父亲……
你要知道,在当时的环境下,他做的也不能算错,父亲死的也不冤。
你哥哥,他非得那么做?
问题是他已经做了。再说,父亲他已经死了,我还能失去哥哥?
我不懂。
有朝一日你会懂的。
胡静沙笑笑。
不跟你说了,我的话太多了。我想你不会喜欢这电流声。他说着,快速侧过身,撅起屁股背对着胡静沙。
修脚师父拍拍胡静沙的大脚趾,疼吗?你摸摸。他说。
好了吗?胡静沙问。
不把上帝的大脚趾弄好,那怎么行!他说着,站起身把嘴凑到胡静沙耳边快速地说:他是精神病,姓王。他朝姓王的瘦猴呶呶嘴。
胡静沙哦了一声。他一下子想到他认识的人里,有个和姓王的瘦猴年龄相仿的寡妇杨玉环,他想撮合他们成婚以改良瘦猴。胡静沙正在心里盘算这件事有几分把握时,浴室汤老板却走过来蹲在他的浴椅旁边对他说:
来了几个原生态的雏鸟,内地山区竹林里的,都没晒过太阳,个个细皮嫩肉。
多少钱?胡静沙问。
要比平常贵一倍多。老板说,他伸出一个巴掌。
胡静沙的心咚咚直跳,他侧目看了看瘦猴,他的收音机发出遥远、神秘而危险的信号。我想改良他。他在心里说。
昨天才来的,汤老板说,过几天就不新鲜了。
胡静沙伸出三个指头,这个价行不行?他问。
汤老板摇摇头。
经济下行,大家日子都不好过。胡静沙说。
这个价吗,在戴公经常光顾的金童玉女只能抱着跳支舞。汤老板说。不讲价,真的。
汤老板站起身,胡静沙也从浴椅上起身跟着他。戴公来过这里吗?他问。
他看不起我这小地方。汤老板说。
胡静沙和戴公是好哥们。他脸上有点发烧。
当老板把胡静沙带进一间里面只有一张窄窄的小床的房间让他稍等时,他在想,我应该给外面的王姓瘦猴也安排一个,让他尝尝欲死欲仙的滋味。等完事了,我会跟他谈谈他的婚事,严肃地跟他谈谈。我想我有这个责任,时机也不错。
过了几分钟,汤老板把三个穿着暴露的年轻女子带进胡静沙的房间。胡静沙挑了一个高个子的淡妆女子,然后附耳汤老板说:外面那个听收音机的瘦猴你认识吧?
认识,他天天都来。
给他安排一个,肉感一些,因为他瘦。
费用怎么说?
我付钱。
好的,我去叫他。
没过两分钟汤老板就回来了,他朝胡静沙摇摇手,他不肯,他说,瘦猴说他手淫惯了,不习惯小姐。
他手淫?
他当然手淫。老板回答的口吻神气给人的感觉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该让人惊奇的事就是瘦猴手淫。
胡静沙摇摇头,没再吱声。
他说自己跟自己打交道省事、省钱还安全。他说那叫因地制宜、因陋就简,关门解决内需问题。汤老板继续说,这他妈都什么年代的词儿,亏他记得。
胡静沙本想亲自动手解除那女子身上仅剩的武装,等他关上门转过身,却发现那女子脱得赤条条的坐在床边。胡静沙心想,她倒是想快点结束战斗,好进行下一轮。他们在做着单调的活塞运动时,那女子忽然捧着胡静沙的脸说,你这叫嫖娼,知不知道?
不是的,这叫做爱。
你能解释什么是做爱吗?
所谓做爱,就是男人热情澎湃且无法遏制地将滚烫的精液射入女方那天然的阴道内。而女方也满怀热情地接受。
那么好吧,我已经做好接受的准备了。那女子笑着说。
你不能这样打发我,这样搞只能叫性交。胡静沙不高兴地说。心想,这哪里是什么新鲜雏鸟?分明是青楼老手,又被汤老板给忽悠了。
胡静沙完事出来,瘦猴已经走了。他脑子忽又接二连三蹦出“改良”这个词,就像中了邪,脑子嗡嗡直响。他意识到他对瘦猴有了责任。他知道瘦猴还会来,像这种老光棍整个冬季都会泡在浴池里。他估摸着先去找杨寡妇谈谈,瘦猴条件不错,除了身体瘦小,五官还挺端正,没有家庭负担,没有不良嗜好,杨寡妇不呆,她会考虑这些。说老实话,我担心的是姓王的瘦猴,他一个人自由自在惯了,可能不愿意被一个妇人捆束。至于手淫的恶习,那不算什么,只要他实打实尝过杨寡妇的人肉滋味,他就会放弃成见。不过我会劝说他们的,我的舌头可不笨。当然,最终还是看缘分,如果有缘,就算我什么都不说,他们也能睡在一张床上。胡静沙想。
晚上,胡静沙把“红娘”计划认认真真写在日记本上,还特地在日期上画了五颗星,代表急办。这一天他感到过得特别充实,开始时兴奋地没瞌睡,下半夜瞌睡来了,睡得又特别沉。睡梦里,他一直在寻找杨寡妇,因为他担心她熬不住寂寞匆匆嫁人。当他找到她经常一边打毛线一边晒太阳一边嗑瓜子的那个朝南的街角时,接到一个电话,办公室主任让胡静沙明天随他参加“冬季送温暖”活动,一起去慰问医疗战线上的护士小姐们,让胡静沙表演他的拿手好戏《接产婆》,说活动结束后有招待晚宴,宴会结束后和部分护士联欢,临别时还有一个不低于二千元的红包。接到电话,胡静沙立即回头去理发店,他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些。太难得了,他想,明天又将是个充实的日子,这使他无法拒绝秘书长的安排和眼下这个和谐世道的盛邀。理完发,他从镜子里端详着自己,感谢上帝,是他让我振作,重拾诺言和信心。他对镜子里的他说。
被尿逼醒,已是凌晨五点二十。从洗手间回到被窝,胡静沙把梦境简略回味了一下,细节已被遗忘,只能简略。但那股子兴奋劲还没完全过去,他的身体和精神的一半还陶醉其中。伴随着窗帘缝隙里渐次增亮的晨曦,胡静沙终于完完全全回到现实并被失落和空虚所控制。想到即将开始的一天没有上帝的鼓励和鞭打,不会被人邀请,没有吃喝跳舞,没有人给他奖赏,还得拖着疲惫的身子出门找活干,即意识到颓唐无奈将一如往昔。好在这套六十平方米的小房子是父母留下的,这让他睡起来踏实了许多。尽管三个月前失去了工作,但他的境况要比那些刚毕业就失去工作的大学生强。因为他至少有这套房子。他是个乐天派的中年人,每当他想到和自己的专业相关的企业几乎都关了门时,他不但没有绝望,反倒笑了。他一点也不怕没工作、没饭吃、没钱交水电天然气费,他怕的是……事实上他什么也不怕。
此时,他的思绪又回到方才的梦境里,他开始计算撮合瘦猴和杨寡妇结合的胜算有多少。第一次计算的结果是百分之三十的胜算,第二次是百分之十,第三次是百分之负六。于是,他果断放弃“红娘”计划,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挪动挪动身体尽量让睡姿舒服些。此时的太阳已经照进屋子。他铁了心要睡到中午十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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