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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夏

小镇巷陌纵横,主街却只有一条,也就两辆车的宽度。街道两侧挖了下水沟,覆了青石板。百货、音像、小吃、药店、书店、理发店(现在当然换作了某某美容美发)、农药门市部、篾匠铺,大抵如此。街旁有茂盛的梧桐树,夏天的太阳热辣辣地将人烤炙得昏昏欲睡时,从梧桐的枝叶间洒落一地的大大小小光斑,总晃得人眼花。清早,有卖菜的小贩将担子歇在树下,蹲着,用各种不同的声音与人讲价钱。到得十点钟前后,若是卖完了,就心满意足地回家去。倘还有剩下的几把菜蔬,就挑起两畚箕,一路走一路对着可能的顾客招徕。于是,树下的摊子就换成西瓜、桃子等来唱主角。当然,也不时有卖菜籽的、卖老鼠药的,用山货换几个钱的,耍猴吞剑变“仙人归洞”戏法的;也有摆开几样草药、几瓶浸了五步蛇的药酒专卖跌打膏药的……现在想来,样样都有趣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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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有下象棋围棋的,时常于课间摆开棋盘厮杀,一大帮人热热闹闹地围观、争论。似乎不会下棋,颇有些落伍。于是从书店买了象棋书来看,不外乎《橘中秘》、《渊深海阔象棋谱》、《弃子攻杀法》、《排局精华》之类。要上英语课、政治课了,先翻开书记住一个残局,再将书塞回抽屉。课上端正坐姿,目不斜视,脑海中会清晰地浮现棋局。虚空的棋盘上,一路路计算红黑双方的攻防变化,局面的解读能力与记忆力噌噌地长。差不多得出红黑双方最佳应手序列时,老师也夹着课本离开,去谈情说爱,去买菜做饭。他们有他们的人生,无意跟我们这帮桀骜不驯的学生有太多交集。幸亏如此,他们方在其后的风波中得以保全。

 

暑假来了,同学们纷纷作鸟兽散,下棋的对手没了。

 

好在午后总有老头儿在家门前、弄堂口的树荫下摆一张躺椅,摇着蒲扇昏昏欲睡。而边上几张小凳,一个棋盘。只要会下棋,谁都可以叫醒老头儿来一局。也不知道为什么镇上老老少少都那么闲,一局棋旁经常观者成堆。若是对局者水平低,想要观棋者闭嘴不评说是绝不可能的。倘观战的只他一个,不过支支招罢了。若人多,则观战者各助一方,不免吵成脸红脖子粗,甚至有人气急败坏地抢上前去代对局者移动棋子。心理素质不行的人,是下不了这种街头象棋的。只有公认的好手出马,观棋人才会安静。随着棋局展开,便有人忍不住压低着声音对旁人说,“嗯,这着妙,一子两用。”……“弃马?有魄力啊!”……“哇!果然高手啊,兑完子局面一下子简化了。”……“还有这种冷着!今天没白看棋。”

 

……

 

应该没多久吧,我下棋时吵吵嚷嚷的人变少了,自觉书房棋里已经平添了许多野路子。

 

然后,退休的梁师傅坐在了我对面。一件宽松的白背心,四指残损的左手握着搪瓷杯,右手摸向棋子。争胜关键处,梁师傅拿起棋子时会笑咪咪看你一眼,然后将它放在让你欲哭无泪的地方。

 

象棋高手,所在皆有。岳父89岁了,我至今尽全力都未曾赢过一局。

 

漫长的夏日,不仅仅是楚河汉界。抬眼时,就有万千世相,一一呈现、消失、重叠。我爱看街上各色各样的人走来走去:小姑娘大姑娘大婶大妈迈动两小脚的老太太,光屁股的小小孩扮成熟的小男生叼着烟的小地痞壮实的青年佝偻的中老年以及头童齿豁卷着裤管沾两脚泥巴的大爷……有数不清的故事。

 

中山路西有个小理发店。有一年是个哈尔滨的女子在经营。她常站在窗前,双手握着窗棂,作目光空洞状,见人就问:你看我像在牢狱里么?而后自嘲地笑一笑。

 

一个卖豆腐的粗壮汉子,每日送两板豆腐到医院背面的小吃店,月结。小吃店老板有天就赖账,于是口角。老板斜叼着一枝烟,对着身板比自己厚实一倍的汉子污言秽语。树影移了又移,汉子忍不住要动手时,有个老太太拄着拐杖,坐着三轮车来。那模样,一阵风来或许就会吹倒了。老太太走到汉子身前,扬起拐杖,劈头盖脸地就打下去。汉子急得大叫,妈!别打了!我不争了,这钱我不要了!

 

有麻杆一般的青年不耐烦地从网吧走出来,身后不依不饶跟着个女子。一段路后,青年突然转身对女子一阵拳打脚踢。女子披头散发地扯着他喊:你这个没良心的!害我不能再生,你还心安理得地找别的女人!青年迅速挣脱,一溜烟不见了人影,留下女子在众多围观者中号啕大哭。

 

不及避让的人力三轮车互撞在一起,乘客都走了,两个戴眼镜的车夫仍在文绉绉地指责对方,耽搁了好多生意。

 

有喝滴滴畏送到镇医院洗胃的,脸色白中透青。猛灌一通肥皂水,急诊室外浓浓的农药味。印象里,救活的并不多。

 

……

 

记忆是难以捉摸的——哪怕当时痛不欲生,时间也会暗暗将其改头换面。一切都蒙上了美丽的温馨的面纱。十年二十年过了,哀嚎会被牧歌替代,鲜血渐化作五月的鲜花,冷眼相待似也变得温情脉脉了。这是人的心理保护机制吧,主动将那些难以承受的创伤遗忘、掩盖,而不是一次次地剜出来。

 

关于作者: 小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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