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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赌

向来温文尔雅的郭道宁近来颇不宁静,脾气有些不能自控,动辄生气发怒。拿林凡的话来说,“我总算领教到什么是男人的更年期了。”

林凡是郭道宁的妻子,在她看来,郭道宁正处在男人的更年期:敏感、易怒、多疑、暴躁。比方说,早餐时,她在谈到社区环境治理时,顺便说到小区西南角F46幢101号院外那棵巨大的枫香又被锯成一根光秃秃的混凝土电线杆子时,郭道宁忽地破口大骂:“这帮兔崽子都该下地狱。”似乎他还不解恨,于是他重提那个私伐杜英的户主李毅然,那位海关缉私官员不喜欢树木,准确说他不喜欢开发商栽种的任何树木。为了每天都能看见他自己栽种的树木,他的柿子树、枣子树、李子树,还有青菜萝卜、芫荽大蒜,他趁夜把房前屋后的绿色植物做了一次扫荡式清除。三个月后他得了重病。“树木都是有灵性的,李毅然死于报应。”不把最后这句话说出来,郭道宁会觉得很不舒坦。

郭道宁并非对自己的性情大变毫无察觉,事实上他的感觉尤为强烈。他总在内心劝导自己,凡事看开,不要生闲气,那不值得,也不符合我的一贯行事风格。可他做不到,有时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和他作对:骑电动车的夜里不开灯,小区门卫每次见面都要问他找谁,要求他出示行程码的人永远不会说一个“请”字,核酸检测排队时总被挂工作牌的小年轻无端呵斥……就拿散步来说吧,那条偏僻的健身步道差不多有三米宽三千米长,可那些年轻人每次都摇晃着双臂走在路中间,充满张扬的蟹性,把他这位年过六十的退休老人挤在路边。再说,“我好歹退休前也是一位受人尊敬的体面人。”每当心念至此,他都气不打一处来。就他本人而言,看到比自己年长和怀雏挈幼的行路人,一定会侧让路边。这使他对年轻的一代不抱任何希望。因为他们是“礼崩乐坏的祭品,也是证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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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又到了郭道宁去健身步道活动筋骨的时候。他在工作和生活上一向是个守时而有规律的人。但林凡却迟迟没见他从卧室里出来。她喊了两声,想提醒他别忘了出门。屋子里还是没动静。林凡一凛,心想别出什么状况。她立马起身,想进屋瞧瞧。就在这时,郭道宁开门出来了。林凡一见,刚喝进口中的茶水差点没笑喷出来。

“你怎么这身打扮?是不是哪里不对劲了?”林凡盯着他的脸,她真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到精神病人特有的狂躁不安或痴愣愣的眼神。可没有,她什么也看不到,因为他戴着一副硕大的墨镜。不仅如此,他嘴里还叼着一根电子烟,手臂上还有鹰蛇图案的纹身。

“你真的疯了?你怎么还有纹身?什么时候弄上身的?”

“假的。”郭道宁语气带点羞涩,“是贴上去的。”

“没疯咋这身打扮?你要去做什么?”

“散步,还能去哪里!”

“这身打扮去散步?”

“我自有道理。”

 

郭道宁咬着电子烟,走在临河傍山的健身步道上。牛仔裤紧绷绷的,很不习惯。这并非一条标准健身步道,大约只有三米宽,占二分之一宽的中间部分,是用大块的有防滑横纹的混凝土砖块铺成,两边则用煤渣烧制的红砖铺就。人们多数时候都爱走中间,不仅因为它是中间,更宽,还因为它比较平展,走起来舒适。郭道宁挺胸平视,特意走在道路的中间,吧嗒吧嗒吸着烟,手臂上的刺绣图案在阳光下蓝盈盈的。他想摆出他的好友——专门收藏人皮面具的吴会私人博物馆馆长——马晓天的派头,但学不像。一来他没马馆长那么颀长而健硕的身形,二来也没马馆长那冷峻而带点杀气的长马脸。他只得用别人看不见的、既挑衅又不笃定的眼睛,审视着迎面而来的步行者,看看他们会做出什么反应。他拿不准是否仍有人像往常那样占据着路中,而他只能选择靠边行走。

让他感到欣慰亦复可笑的是,多数人早早地就自行走到路边。他们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想到,悠闲自在、自然而然就走到了路边,就像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靠边行走。只有少数人在相互接近时,才猛然抬头,然后迅速移步路边。他在三千米步道上走了一个来回。只有一个没有靠边行走的例外。那人看起来四十七八,又瘦又小,走起来前后左右剧烈地摇摆,几乎是手舞足蹈,每一次起步落脚都似全力以赴。事实上他也是用尽全力。因为谁都看得出,他曾得过中风。他如此卖力的走路,一定是遵照了他的康复医生的嘱咐。郭道宁经常在这条路上和他相遇,他无一例外的喘着粗气,满头大汗。郭道宁心甘情愿给他让路,因为他需要更加宽阔的道路来承受他难以自控的舞蹈式行进。除此之外,郭道宁还完成了一项令人愉快的游戏,一项“能使一个男人显示他能够宽容到什么程度”的游戏。

 

“你今天到底在发什么神经?”郭道宁一进门,妻子就紧盯着他的脸,在她心里,丈夫的行为似乎已经超出了更年期综合征的范畴。她一心想从他的眼神看出些不正常。

“我打了个赌。”郭道宁摘下墨镜,瞅她一乐。

“和谁打赌?”

“方道清。”

“赌什么?”

“你先准备晚饭吧,等方道清来了,你自会明白。”

“你们打赌,要我做饭?”

“因为我输了,赌注是一顿酒饭。”

“方道清?人家都叫他牛鼻子方道长,满肚子鬼主意,和他打赌不输才怪。”

 

“你们打的什么赌?”方道清咽下第一口酒时,林凡终于问道。

“为什么非要等到我来告诉林凡呢?”方道清看着郭道宁说。

“我寻思,由你来说更好。”郭道宁说。

“好吧,就我来说。这事还得从老郭退休说起。”方道清说,“不知你有没注意到老郭自退休以来变化挺多,反正我是注意到了。”

“当然注意到了,”林凡说,“那是更年期综合征的表现吧!”

“你觉得是更年期问题?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他的变化属于退休综合征问题。而其中一个十分有意思的问题发生在那条三千米长的健身步道上。”方道清用心理医生的腔调说。“他觉得那些走在步道上的青壮年健身者不够尊重他,准确说是不给他这位曾经的官员、如今的退休老人以重视,总把他挤到有些坑洼的路边,而不能尽到他们应尽的尊老爱幼的义务。老郭把那些年轻人归结为礼乐崩坏的牺牲品。”

“老方,我必须纠正你的说法,”郭道宁气鼓鼓打断他的话说,“从一开始我就明确告诉你,这件事和我的退休以及我曾经的公职没一点关系。这仅仅是一件社会公共道德事件,任何人都有感觉不快和进行批评的权力。”

“不错,你是说过,对此,我们不妨先假设你是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老人,走在一条无人指责、少有约束、缺乏有效监督的相对无政府主义的健身步道上,道德的力量在这条路上将会被弱化到可有可无。如果你遭逢了行走时被青壮年人挤占道路的事,试问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反应强烈吗?”

“我觉得这是因人而异的事,与身份无关。如你假设,如果我一直就是一个在底层谋生、游荡的人,我可能不会觉得那些道路挤占者有所冒犯,因为我可能缺乏鲜明道德感,或习惯了逆来顺受的现实,我的神经麻木、皮实,痛感迟钝……但是,凡此种种,都不代表那些人没有冒犯。现实是,一定也有最底层的老人会同我一样感觉到他们的冒犯。因为不管是什么地方,总有神经脆弱的易感之人。所以,我的感受可能确实得益于我的经历、长久以来我的工作和生活环境,或者说得益于我曾经的身份,还有我的个性,但所有这些只是对我的感觉有所触发和助益,它们本身绝不构成批评和怒怼的权力。”

“你说的有道理,但你也承认你的经历身份其实和你感觉到被冒犯是有关联的。就是说,你的经历和曾经的身份让你在某些方面变得比别人更加警觉。”方道清说。

“我们不谈这个好吗?因为不仅这个问题会说起来没完没了,它还会让我感到我的所谓被冒犯实为我个人的一个情绪化的结果,为我的特权意识作怪,会让我的批评不那么理直气壮。”

“不,其实我只想提醒你夫人,你的所谓反常情绪根本不是什么更年期综合征,你只是感到无力,当你不得不和一群不受管束的人走在一条暂时被权力疏忽的无政府主义的道上时,就不可避免的陷入无意识的底层互害的平庸之恶当中,被冒犯却无力改变。”

“可我也和别的人走在另一条道上。”郭道宁用冷峻的口气说。

“你一定也遭遇了别的形式的被冒犯,你同样无力改变。不是吗?”

“是这样。”

“不完全是这样。你在官途中被冒犯,虽则生气恼火,但都在你可忍受范围之内,你会找借口说服自己,让自己接受冒犯。比方说,官场文化,官场潜规则等等。但现在却不同,你现在所遭遇的冒犯,根本无法忍受,因为你找不到甘愿忍受的借口。这里可没什么文化背景,潜规则之类的。这里的一切都是无序而不受约束的。”

“我们不谈这么多,我们只谈打赌本身。”郭道宁露出疲态。

“也好,我们就事论事,只说打赌的事。”方道清说。他转向林凡,“我告诉老郭,我有办法让健身步道上的行人都为他让路。办法很简单,就是让他把自己装扮成今天的模样。但老郭不以为然,他认为现在的年轻人心中只有自己,不会给任何人让路。就像市区街道上经常看到的,即便是拉着警笛呼啸而至的救护车,他们都时常置若罔闻。警车呢?我问老郭。其实,我心里知道,他们固然心里只有自己,但他们并非什么都不怕,这世界上一定有他们害怕的人和事,让他们在某一时刻某一地点,心甘情愿交出他们精致而潮湿粘糊的些微私利,对他们小小的个人中心做一点小小的让渡。于是,就有了我和老郭之间这个小小的赌约。如果我输了,我请老郭喝酒吃肉足疗,如果老郭输了,我来你家喝酒。”

“就这个赌?他赢了?”林凡侧脸看向郭道宁,“你们可真无聊。”

“老方赢了。”郭道宁说,“我仅仅是戴一副墨镜,手臂上贴了假纹身,就让那些平时不守规矩的路霸们纷纷给我让道。说实在的,我都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我坚信,这世上有让这些人惧怕的平凡的人和无奇的事,不是战争,不是刀枪,有时就是一句话,一撇胡子,一副墨镜。但这些东西只是让他们惧怕,而不是唤醒那些被他们弃置脑后的善念,更不能重建可以持久的秩序。”方道清说。

“我曾这样去想那些年轻的冒犯者们,他们之所以走起路来不顾别人,是因为他们当时专心于某一个问题,根本没注意到别的行路人,就是说,他们的行为是无意识的。”郭道宁说。

“你现在一定不这样想了!”方道清说。

“我倒是希望原来的想法是正确的。可现实恰恰相反,他们大多数在二十步开外就主动变道靠边,说明他们从没忽视过和他们相向而行的人。”

“如果这些人真的如你所想,今天的赌约输的就是我了。”方道清有点得意。

“你是不是准备一直用这身打扮走下去?”林凡问自己的丈夫。

“我倒是想哩,”郭道宁咧咧嘴,“但我怕被人识破。”

“依我看,识破也无妨。”林凡说,“要么有人认为你在演戏装逼,要么认为你在发神经。而无论哪种情形,那帮不懂规矩的家伙都得给你让道。”

“我倒是认为,”方道清说,“只要你的墨镜、假纹身和牛仔裤能一直对他们保持着陌生感,就是说,只要他们没能识破你的身份,那么你的出现就不会失去足以让他们避行的威慑力。”

“这个我信,可我要是老了呢?我的意思是再过若干年,我的身体缩小了,弯腰驼背,没走多远就开始喘气,咳嗽,甚至需要拄着拐,到了那个时候,我还有你说的威慑力吗?”郭道宁用半是忧心半是自嘲的口气说。

“这个仍然可以打赌。我赌你的威慑力依然存在。你敢不敢赌?”方道清笑着问。

“赌什么?”郭道宁问,“不能总赌一顿饭,得有点新意。”

“那就赌去长安大雁塔旅游的往返机票。”

“这个赌注有意思,可我赌你就是赢了也去不成。”郭道宁大笑,“话说回来,那要什么样的标的才配得上这个赌注呢?”

“那就要看你想赌哪方面的了。”

“我赌糖摄廊《把地球拍扁》那篇公号文章活不到明天早上。”

“这个没必要赌,你稳赢。因为已经看不见了。”方道清苦笑。

“真够快的。”郭道宁有点吃惊。

“尽管那是一块所谓虚拟世界,但政府、警察和法官都是真实的,且异常高效。”方道清说。

郭道宁默然。

“不知道你怕不怕蛇?”方道清忽然问。

“你别说,我还真怕。”郭道宁说。

“据我所知,怕蛇的人终身都怕,而且看见死蛇和蛇的蜕皮都会浑身起鸡皮疙瘩。”方道清说,“根据我的判断,那条健身步道上的行人会如同流水一样,不断有人离开,也一直有人重新加入。对那些新人来说,他们看到的你,天生就是一个让他们有些害怕的不正经的坏老头,而在那些不曾离开过的旧人眼里,你不过是坏人变老了。所以,真要赌的话,输的一定还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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